立夏的傍晚,浓云低沉,闷热不堪,老唐飞也似得逃进咖啡馆。
“文鹿,这场景您给断断?”老唐指着这城市上空宛如末日般的景色。
我耸耸肩表示无奈。
“《功夫》呀!斧头帮二当家带人去围猪笼城寨,天上黑云压城,乌云跟着斧头帮众的身形而动的场景,是不是像极了?呵,要我说这才是武侠片的极致……”
老唐我是了解的,销售出身,却又从零开始做起传媒行业。老唐几乎是整个咖啡馆公认嘴最碎的人,逮着谁都能侃,跟谁都能侃到电影上去,这可能是他以前做销售的老毛病。但嘴碎的人起码单纯,老唐就是这样。
老唐接了个电话后倏尔沉默下来,他斜趴在吧台上打量着街上匆匆的行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产生了兴趣,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学生模样的小胖子悲喜交加地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被忽来的大雨打乱了裤脚和头发。
“文鹿,是不是又到毕业季了?”老王突然问道。
1
那天班主任孙老师冲进教室的时候,小胖立马给我使了个眼色,暗示山雨欲来,然后自己眼观鼻,鼻观心,把一身肥肉都沉寂下去。果然,她径直走到教室最后排,一掌拍醒正伏在课桌上打鼾的闯子,把他拎起来丢向门外,仿佛丢一袋垃圾,接着又将他的课桌从二楼扔下,过程一气呵成。
闯子是我们班最壮的男生,他课前掰手腕时,才刚用两根手指秒杀了我。我被吓得差点猝死,小胖虽然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初中三年全班同学的遵纪守法,大概都是被眼前这一幕所慑。叛逆时期?不存在的,我们甚至不敢给孙老师起母夜叉之类的外号,生怕这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但闯子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放学后我跟小胖上前去慰问他时,他解释说,刚才自己还没睡醒,没使出力气,孙老师这是趁人之危,不算的。他最近正在练军体拳和擒拿手,下次一定打得孙老师满地找牙。小胖拍拍他的肩膀,说孙老师毕竟是个女人啊,你下得去手吗?闯子借坡下驴,说不跟孙老师一般见识。
我一直觉得小胖那憨厚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他不仅用他人畜无害的小眼神在犯错的时候博取各科老师的宽大处理,甚至班上的女生们也十分喜欢他。每当小胖对着土拨鼠那群女生呵呵傻笑的时候,他精亮的贼眼一定正扫描着对方微微隆起的胸部,这使我感到愤恨。因为一次我有样学样时,土拨鼠直接给了我一巴掌,然后跑去跟孙老师告状。当天晚上我不仅被罚扫教室,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我妈相信,我脸上的两个掌印是来自某个学过武功的校霸。
小胖认真地告诉我,伪装这件事是有天赋的,我这叫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不管怎么说,我在女生们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坍塌,看见她们看我时悉悉索索的样子,就能联想到她们在背后给我冠以“色狼”名头的场景,这使我懊恼而自卑。小胖语重心长得拍拍我肩膀,告诉我,最近隔壁班的李倩倩总是在窗外偷瞄我。
2
“文鹿,你知道吗,那时的我可真是一个好好学生啊。”老唐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
知道李倩倩在窗口偷瞄我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这要是被母夜叉,不,被孙老师看见还得了,命还要不要了?我把李倩倩叫到学校一个隐秘的角落,问她什么意思。她不说话,就是低着头笑,一会又抬头拿大眼珠子瞪我一眼。就那一眼,使我整个人仿佛陷入了那一汪明艳艳的秋波里。我的失神好像使她受到某种鼓舞,她双手背在背后,昂着头凝视我,说喜欢我。
跟她约定放学后八宝山小竹林相见,我便飞快逃回班里。闯子和小胖将我按在座位上,拿不知哪里拆下来的桌子腿顶着我胸口。我对同志们会心地点头,仿佛地下党之间隐秘地传递革命喜讯。感谢小胖,我恋爱了。
那阵子我家新买了一台DVD,不多久李倩倩送我一张光盘,说很厉害。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功夫》二字,周星驰主演。闯子住在他奶奶家,只有熊猫牌的黑白电视,而小胖家教又极严,因此我家成了三人的秘密据点。我们反复观看,拉片揣摩,激烈讨论。小胖坚持认为神雕侠侣如果不是被偷袭,一招狮吼功定能大败火云邪神;而闯子觉得火云邪神如果那么弱,星仔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火云邪神和星仔一定是超脱其他人的存在;我却始终纠结于,到底是谁对斧头帮那个小头目下的黑手。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仨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人物是鳄鱼帮老大,以及豪气干云的那句“还有谁?!”我总觉得他身上透出一股英雄末路前的峥嵘。小胖喜欢星仔,他希望自己破茧成蝶,化身成哑女的盖世英雄,但闯子却讨厌星仔爆发前的衰样,以及他身上无时无刻都流露出的那股落寞。那会让他想起每周日傍晚《动画城》之后播放《大风车》主题曲时,想起作业还没应付完的自己,所以他喜欢活得更潇洒的火云邪神。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闯子对小胖说,电影里你赢了我一次,所以现在你要让我打一拳。
3
一张不知出处的光盘开始在班上流传。看过《功夫》的无不聚在一起激动而隐秘地讨论电影人物的武力排名,没看过的往往也攀附在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我们三人对秘密据点之事守口如瓶,致使我们成为了班中名面上唯三没有看过《功夫》的人了。男生们党同伐异,而女生们嘲笑我们没有英雄气概。音乐课(自习课)上的纪律越来越差,这事儿终于惊动了孙老师,一时,整个班级陷入白色恐怖笼,人人自危,怕被牵连。一节反省课后,我看见三两个好学生悄咪咪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摸去。
行事隐秘的好处就是,班里的男生中,只有我,小胖,和闯子三人逃过一劫。
我们虽免去一劫,但班里的风波不止,孙老师惩罚过所有当事人后,又开始追究光盘的出处。课上,孙老师的呼喝声直插云霄,没有一位同学敢出声,这让大家心中产生一种屈辱感,果然,闯子站了起来。孙老师点头示意他发言,脸上浮现出一抹胜利的骄傲。闯子想了想,说,我真不知道是谁。
我把头低到胸口,不敢看孙老师瞬间阴沉下来的神色,我的余光看见小胖正四处张望着什么,不似以往作风。
就在我以为孙老师即将爆发的时候,她忽然笑了笑,说,很好,你可以先出去了,老师相信你。闯子就真的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出去,他跑到春夏之交的泥土地操场上,对着教室里挥手,那里一定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我给你们每人一次表态的机会,老师相信,那个始作俑者虽然狡诈,但也还有担当,一定不会牵连其他同学的,对吧?”孙老师又开口。
经过短暂的沉寂,同学们开始跃跃欲试,最开始女生们依次举手表态,接着男生也开始为自己撇清关系。随着班里的同学越来越少,气氛变得更为压抑,我看见“土拨鼠”被吓得轻声哭泣,谁都知道,最后一个出教室的,会被老师认定为光盘的始作俑者。
我正考虑着是不是下一个举手表态时,小胖先我一步,他用屁股扭了一下椅子好让自己起身,然后说,是我。
孙老师愣住了一瞬,然后用鹰隼盯着猎物似的眼神不断打量小胖。她让小胖拿出圆规,然后把他的手掌按在讲台上,我看见圆规朝他手掌背面扎去,接着小胖杀猪般的惨叫声传来……
作为班上极少数见证这一幕的同学,我差点看出心理阴影。但受完刑罚的小胖仿佛没事人,除了手背残留的深红色印记,以及眼角斑驳的泪痕外,我丝毫看不出他受到了精神创伤。他仍是对着“土拨鼠”她们傻笑。
小胖可能傻掉了。
4
我和小胖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痕,因为无论我如何“严刑逼供”,他都拒不交代光盘的事是在替谁背锅。如此窝囊一人,竟做出闯子都不敢做之事,必有蹊跷。在那个渴望荣光的脆弱年纪,我相信这是小胖对友谊的背叛。闯子让我想开点,他说人都有秘密,你我都一样,小胖有他的路要走,不必苛责。我想反驳,却欲言又止,因为我确实有在闯子的书里翻到过一张小纸条,内容大意是珍惜初三时光,你我之间情谊长存之类,笔迹是女生无疑,只是这笔迹似乎有些熟悉。
土拨鼠终于发现了小胖的可恶伎俩,最近小胖再对她傻笑的时候,她再也不能直视小胖无邪的小眼睛,而是迅速把头扭到别的方向,俏脸一定因为生气而微红。小胖得寸进尺,竟然开始当众给土拨鼠传小纸条,并缠着她放学一块回家,他们虽然有说有笑,但我看得出土拨鼠笑容中的勉强,她一定很不开心吧!
我们之间仍是不说话,放学也不一同回家了,有时我看见他和校霸李明的狗腿子们在树林里说着什么,笑容谄媚,他是彻底堕落了。我和李倩倩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激动地咒骂他,仿佛他是一个隐藏在组织中的反革命,现在终于露出了马脚,李倩倩于是跟着我骂小胖,骂得比我还难听,让我为之一怔。我想对她发怒,但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成了一个没有立场的人,这与小胖何异?
那年的暮春,热力似乎起得特别早,周一的晨会结束后,校长大人留下我们毕业生单独训话。我们站在烈日下忍受灼热,校长站在树荫下意气风发,不断劝说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之类的话语。
毕业生总是被特别对待的,我们不再负责打扫操场及公共厕所,音乐课和体育课也被拿来讲各科习题。妈妈没收了我的篮球杂志和《海贼王》漫画,那些是我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只希望她会在中考后还给我。对于这所镇上的中学生来说,似乎考上市里排名前列的高中未来才是可期,否则未来一定惨淡。至少我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一致这么认为,成年人是过来人,他们说的一定是真的吧。
当晚自习也不再吵闹后,黑板上已经开始出现中考的倒计时。阒静无声的教室仿佛一潭没有涟漪的池水,我偶尔抬头环顾全班,也只有仍趴在桌上睡觉的闯子,以及盯着土拨鼠发愣的小胖这两尾游鱼与环境格格不入。我变着法子提醒他们应当好好学习,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的。
闯子说,唐,你知道我的,我的心不在这一块,但你得好好学习,以你的成绩,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不成问题,以后再读个好大学,出来就是社会人才,国家栋梁。我点点头,然后看向最近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小胖。
小胖,用十分痛苦的神色看了我们俩一眼。他说,我快要出国了。出国干嘛?出国旅游?我知道小胖家家境非常不错。
移民,他说。
5
第二天,我发现小胖额头上肿了一块,淤血堆积成乌青色,不仅我,孙老师也发现了,她把小胖叫去问话。从孙老师的神情来看,应该没出什么大事,但小胖从来善骗,使我不能完全安心,问他也没有结果,于是决定放学尾随。
在校门右拐下坡的小卖部门口,我看见小胖被李明的狗腿子拦住,双方向八宝山上走去。八宝山是个好地方,清朝以来,本地居民就把死人埋在山的西面,山的北面靠湖,建着为整个小镇供水的水塔,山东南是一片茂密肥沃的竹林,据说班上有同学在林中找到过刻着自己父母名字的竹子。
但他们偏偏去往山顶,山顶有一座颓败的破庙,不知什么年代修建。庙塌了没人修,无人来礼佛后,这里成了学生们的光明顶,一切与武力有关的纠纷都在这里解决。李明绝非善类,听说他和社会上的青年都有来往,我正踟蹰间,有人拍我肩膀,是闯子。
一番攀爬,我和闯子见到小胖见到了李明。小胖仍是将身上的肥肉一抖,用江湖的方式向李明抱拳,笑容谄媚。李明在数人的拥簇下,向小胖靠近两步,气势迫人得说道,昨天是给你提个醒,老子从小学四年级起就喜欢刘筱娟了(土拨鼠全名),怎么也有个先来后到吧,你小子天天和她黏在一块儿算是怎么回事?也别说我李明霸道,我们两家定的是娃娃亲,于情于理,她和你这个小胖子都是不可能的啊。说完他用手指戳了戳小胖肿起来的包。
小胖咽了咽口水,学着电影的台词说道,总之我不会放弃筱娟的,这事怎么办,你给划个道吧,我都接着。
小胖成功激怒了李明,他刚想出手,却瞥见我和闯子走来。他的小弟们熟练得将我们围住,混战一触即发。我说,小胖,你的如来神掌学成了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差一点,如果你们两个不来,这次或许就能逼出潜能了。
李明抿嘴看了眼闯子,额头上青筋跳了跳,他说,王诚(小胖大名),我敬你是条汉子,本来想跟你单了,但既然你来了人,那我也不客气了。
他们有六个人,数量是我们的两倍,李明一挥手,四人两两一对,向我和小胖包围过来,剩下一人与李明一起对付闯子。
我看了看围过来的两人,一咬牙,率先一拳挥出去,没有形成拳风,被一人轻易挡住,另一人趁势绕到我侧面,我逼迫收回身体躲避他们的攻击。不久我脸上便挨了几拳。我趁机瞥了眼小胖和闯子那边,小胖仗着身躯的优势,硬是止住了颓势,他不顾一人落在他身上的天马流星拳,找准机会向另一人紧压过去,一招泰山压顶,牢牢制住对手。我没有小胖的体形,仍是节节败退,不久便败退下来。小胖这时摆脱了对手,向我这边冲来,那个对我下手最狠的孙子,被硬生生击飞出去,撞烂了破庙的门,仿佛惨倒在星仔手下的斧头帮众。我趁机给另一人来了套军体拳,以报刚才的仇。
“啊”,闯子发出一声闷哼。我们定睛看去,他们那边只剩下他和李明两人,另外一人已是满脸挂彩,不敢再上前去。闯子左手紧摁住右手胳臂,鲜血仍止不住流出,李明手上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我看着李明发着红的眼睛,腿有些发软,小胖就要冲去,却被几人拦住。我看见闯子放开左手,任鲜血顺着手臂流到地上,他弯下腰,我以为他要死了,但他却是翻起裤腿,从中抽出一把匕首,他手握匕首指着李明,咬着牙一言不发。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们俩站在光明顶的正中央,在夕阳的照射下,浑身渐渐发出金色的光芒。
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了。只见两个金色的身影刹那间碰撞在一起,然后倒地,我们冲过去,看见他们的胸膛上都插着一把刀子。闯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个充满疼痛的笑容,我知道他想在死前摆出火云邪神最后的POSS。
6
闯子和李明都没死,因为他们俩插得都是对方的右胸膛,但学校对李明和闯子做出了开除的处分,其他人也都给与严重警告。
小胖哭着说对不起闯子,闯子洒然一笑,然后脸庞立马浮现出疼痛的抽搐,他说我本来都不打算读了,我无父无母,现在奶奶也老了,我准备去大城市闯荡一番。闯子来和班上同学作别的时候,没想到竟是孙老师带头哭了,她把闯子叫到身边,给他塞了一些钱,让他保重。不知是谁带头,班里每个人都与闯子拥抱作别,女生们也放下矜持一一与闯子拥抱,轮到土拨鼠时,我看到她之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我送闯子去镇上的火车站,临走时我狠狠给了他一拳,叫他一定记得回来。闯子很快消失在这个小镇,谁也没再有他的消息。闯子大名叫张孟轲,与亚圣孟子同名,我一直觉得,能起出这样的名字的父母,想必也是饱含学识之辈吧。
小胖后来跟我说,一次我被被罚扫的傍晚,他在教学楼下等我,然后就看到刘筱娟走下楼梯,她被细碎的夕阳洒满头发的样子,宛如仙子。也是那个时候,他看见她走到角落,从书包里陶出《功夫》的光盘,交到别人的手上,她可爱得像一只土拨鼠,不知为什么,小胖忽然就被这幅画面感动了。
所有关乎爱情的开端,不外乎一个明媚午后的偶然相遇,一番无序的思索,或者一次莫名其妙的抉择。我没有告诉他土拨鼠给闯子写过小纸条,我只是在心里想,也许她给全班传《功夫》的光盘,只是想喜欢功夫的闯子能看到吧。也许让闯子拥抱所有人,她与他的拥抱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吧。王诚终于也离开这座小镇,举家移民到加拿大。他偶尔会寄明信片给我,但他也从未回来。
当黑板上倒计时天数为零的时候,中考如期到来。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那么担心他们的学业,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未来的路上少了他们的陪伴,但我终究还是一个人前行。他们在风中前行,回头对我说,朋友,我将要离开,但我把我的勇气给你,从此你那遥远晦暗的前路上,哪都有我的气息。
再见了,朋友。
7
一群行人狼狈地踩过路面的积水,仍旧没赶上停靠在前面的公交,这时候要是那个小胖子送给他们一个宽慰的微笑就好了。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头上,像一尊弥勒佛。
我趴在吧台上,“那刚才的电话是?”
老唐的神色逐渐生动起来,他说:“我妈的电话,她说王诚又寄明信片来了。”
我等着他的下文。
“文鹿,王诚说他要回国了,还要给我个惊喜呢!”老唐眉飞色舞道。
“什么惊喜?”我也来了兴趣。
“他说是关于土拨鼠的。”老唐神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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