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苏轼《和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于汤泉,晞发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肩舆却行,以与客言,不觉至水北荔枝浦上。晚日葱昽,竹阴萧然,时荔子累累如芡实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忻然许之。归卧既觉,闻儿子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今书以寄妙总大士参寥子。
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
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
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
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
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
❂笺注
杨松冀《苏轼和陶诗编年笺注》p42选择精要的,其注释有(一)“东家”二句,意谓惠州之民多有如孔子、颜回之类的圣贤之风。(二)市为不二价:意谓市价皆一定,童叟无欺。(《苏轼全集校注》诗集七p4511:“不二价:不卖两种价钱”)。
杨松冀 《苏轼和陶诗编年笺注》p43注释(三)不争田:指闲田。此句意谓农民多以不争之田为闲田。(四)周公二句:意谓很遗憾周公与管叔、蔡叔三兄弟不能各居一屋和平共处。(五)我饱一饭足:此句化用陶诗“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苏轼全集校注》诗集七p4512:“一饭:一餐饭。”《公羊传昭公十九年》“乐正子春之视疾也,复加一饭,则脱然愈;复损一饭,则脱然愈”)。(六)食前:饭前。(七)厨无烟:白居易《题李山人》诗:“厨无烟火室无妻,篱落萧条屋舍低。”(八)悠悠二句:意谓白乐天之世间万事皆悠悠观点未必是,聊以我适物闲为乐吧。白居易《卯饮》“卯歌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显然,苏轼此处乃反其意而用之。(《苏轼全集校注》诗集七p4513:“尔:如此。然:是。我所然:即我自以为对的事。”)
❂汇评
杨松冀《苏轼和陶诗编年笺注》p44 《苏轼全集校注》诗集七p4513❂解释
张兆勇《苏轼和陶诗与北宋文人词》p33【第一首,从构思、心态上说本首应是六首诗的总览,诗中“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是关键句。可以说下面几首所捕捉的景致及感慨均是对此“无尽景”的展开。这两句作为关键句还有一深层意蕴,即苏轼在此所暗示的是将要从什么意义上来把握自己。在此不难看出,苏轼在开始就将和陶提升为自觉意识并把它融入对风景的怅望之中。又,从诗中不难发现,苏轼对此问题的展开首先铺成了一个温馨的儒学背景。所谓“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凡此种种,苏轼于此所渲叙的应为和谐、宁静,其蜀学意蕴亦正在此问题中逐步显露出来。“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应是苏轼感怀“无尽景”总的感受。所谓“我适物自闲”,容易将后人的注意力引向老庄方面,实质上这是成熟的蜀学思想,是苏轼此时的蜀学心态,它意指万物在生命意义上平等,万物在展开意义上相互呼应而丰富多彩,此正是蜀学理解的所谓“同者,诚同”。在《东坡易传》中,苏轼在释同人卦中所申述的即是这种思想。张兆勇《苏轼和陶诗与北宋文人词》,p33】
因为是组诗,其第一首,有心态和构思上总的说明,如“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也有总的思想呈现,如“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中间主要是叙事,描绘出和陶诗所呈现的田园相似的一个带有诗意的天地,那里景物优美(“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居民贤而有德、信而不争(“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诗人处其间,虽食简(“薇蕨补食前”)而不匮(“救我厨无烟”“斗酒与只鸡”)、心安适而欢然(“歌饯华颠”“聊乐我所然”)。
杨松冀《精神家园的诗学探寻:苏轼和陶诗与渊明诗歌之比较研究》p60 杨松冀《精神家园的诗学探寻:苏轼和陶诗与渊明诗歌之比较研究》p61【以上两首诗应该可以作为陶诗与苏轼和陶诗的典型之作。陶诗作于义熙二年(406)年,陶渊明初归田园之时,“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语道尽作者此时之心情。苏诗作于绍圣二年(1095)三月,贬居惠州不到半年的时间。“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也尽显诗人此时之心态。陶诗前四句叙事,中十二句写景,后四句抒情,全诗100字,63“十余亩”、“八九间”这是纯粹的口语,全诗中除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联金用《汉乐府-鸡鸣》篇“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巷中”外,其他皆为自作语,字词组合自然,语句基本是正常的陈述语句(全诗20句,除“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两句为倒装句外,其他18句全是除述句),语意连贯畅通,一气而下,兴会淋漓,即使是袭用陈语,如改“高树”为“桑树”后,也更加形象具体,增添了田园情趣。从上述可见,用平常语以最普通的表达方式(即是通常说的赋的表现手法)用其自然逻辑顺序把思想内容叙述出来,这就是陶诗的造语方式,用古人的说法就是“冲口出常言,信手自孤高”。苏轼和诗虽然也是一气贯注语词平实,但却仍是诗人之语而非田家语。其诗前两句景语,三四句与最后两句为情语,中间12句事语,余两句为理语,全诗共75个词20句,除“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两句中有田家气息外,其他都明显带文人气习。如“孔丘”、“颜渊”、“周公”、“管蔡”、“知道”等词,书生气很重;另像“茅”、“馈”等词,前者是名词活用作动词,意为“筑茅屋”,这样的句式在陶诗中是根本看不见的;对于后者,陶渊明或许会用“赠”、“送”等词而不用“馈”,句子也许会是“门生送薪米,救我无烟厨”这样的常式句而不是如苏诗的“救我厨无烟”这样的变式句。不难看出,作者尽力地想使自己的语言俗化,如使用了“白水”、“苍山”、“东家”、“西家”、“不二”、“不争”、“岂知”等词语,或为俗语或为纯粹的口语,但它们在诗人的组合下,仍然使诗句带有明显的文人气而少农家味,这主要是由于诗人使用较多的语词特别是单音节词以及不平常句式造成的。前者使诗歌语言不平整散文化;后者如“际海皆苍山”、“救我厨无烟”、“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等句,或为倒装句或为合成句加词语活用句(“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虽形式上是复句,而语法上却是个单句,“周公与管蔡”作主语,“恨不茅三间”作谓语,两句实际上是一个主、谓、宾成分俱全的陈述句),这就是苏诗造语的特点,求新求变,以故为新,化俗为雅,而又时露新意妙理,如“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这样的句子和语意,是典型的苏式语言,其他人是绝难想出也绝不敢为的句子。杨松冀《精神家园的诗学探寻:苏轼和陶诗与渊明诗歌之比较研究》,p60-61】
苏轼的和陶,是一个灵魂向另一个灵魂的靠近,同时反思自我,寻找安顿灵魂的处所,构建属于自己的天地,能够“诗意地栖息在这大地之上”。和陶渊明相同的是,都在努力打造一个诗意的世界,而且所用的是类似的诗歌结构(陶诗“陶诗前四句叙事,中十二句写景,后四句抒情”,苏轼“其诗前两句景语,三四句与最后两句为情语,中间12句事语,余两句为理语”)以及类似的尽可能通俗浅显的语言。但苏轼和陶渊明的人生不同,思考方式有异,所处的时代有别,所以苏轼有着属于自己的鲜明特色,文人气息浓郁,有着满肚子的学问,所以免不了的是联翩而至的“典故”(如“孔丘”、“颜渊”、“周公”、“管蔡”等),以及造语上的“矜才使气”,刻意使词语和句式能“求新求变,以故为新”,如“际海皆苍山”、“救我厨无烟”、“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等句,或为倒装句或为合成句加词语活用句(“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虽形式上是复句,而语法上却是个单句,“周公与管蔡”作主语,“恨不茅三间”作谓语,两句实际上是一个主、谓、宾成分俱全的陈述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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