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亭

……

十送红军望月亭

望月亭上搭高台

台高十丈白玉柱

雕龙画凤放呀放光彩

……

你歌里是这样唱的。我拍胸脯保证：没有。

没有高台，没有白玉柱。

只有----望月亭。

过永新龙源口桥，有古商道上山，一路绕腰走脊，行七里，到最高处，就可以看见望月亭。再过去，是宁冈地界，于是这个亭子就成了永新与宁冈的界标。两个地界的行商人一过亭子，算是离家了。家人望归，行人思归，亭在高处，视野开阔，云开月现，举头能见，取名望月----我就是这样猜想其名的由来。

其实这是座很普通很简陋甚至很丑的歇脚亭，灰瓦青砖，高不过四米，长宽不过五六米，前后两个门洞贯穿着骑在商道上。行商人经过，定会在里面歇一歇脚，凉凉汗，有人还会回头望上一望。探脚下山，穿过望月亭就是他乡，遇见的人，口音语调已然不再熟悉，看见的物，样式装扮开始渐渐陌生，多少会生出一些愁绪来。那些人大都是两地的小商贩，永新人过宁冈往湖南去贩烟叶，宁冈人过永新往吉安去贩白盐，来回几百里，肩挑背扛，这样来来回回，每年大半的光景就都在路上了。家里的事，自然都丢给了自己的女人。

这是一群苦命的人，事艰利薄，出门两相忧：一忧此行折本，路遇闷棍；二忧女人身弱，临事无力。家里的女人呢，送顶梁柱出门，定然也是如此，忧男人受苦受伤，忧自己遇事无措。特别是家底稀薄，捉襟见肘之时，哪怕半点风吹草动，临到头上也是翻江倒海。男人与女人，自然也是相互想念的，自己的事、家里的事、路上的事、相互的事，林林总总集在一处，这望月亭里的愁绪，哪能只是离家的愁，大概多乱如麻吧。

人事如果就这样延续，到了现在，交通便利，生活富足，这条穿山过岭、路陡难行的商道终会被弃，望月停也会坍塌、湮没于无声的历史，还归自然。然而，九十二年前，发生了一场著名的龙源口战斗，它变成了朱德的指挥所。望月亭里的愁绪，化作弥漫的硝烟，霹雳惊弦，阵阵杀声。这是它巨大的荣耀，它目睹了这位伟人纵横捭阖的猎猎雄风，枪林弹雨中虎啸龙吟；它见证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峥嵘岁月，萤萤星火将成燎原之势。望月亭非但没有被湮没，相反，它熠熠生辉，照耀了历史。

可是我要告诉你，这血雨腥风的背后，没有变化的，是长长的牵挂与担忧。

回到那场战斗，回到那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身上。那个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已与母亲失联两年之久。那年他的母亲钟太夫人年逾古稀，荧火将尽。六个儿子，老大老二老四老五全都死了，老三朱德在外面做哪些让她担惊受怕的事，身边只有小儿。朱德说，他从一九零九年离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从四川到云南，从中国到德国到苏联再后来回到国内到南昌，母亲都知道他在哪儿，她的心还算有一个踏踏实实的落脚地。而一九二七年八月南昌起义后，母亲与三儿失联。从此十年之久，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她的心大概像一片惊疑不定的愁云，飘忽不停，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想对她说：一九二八年的端午，你那颗心的落脚地在江西永新七溪岭上惊心动魄的望月亭。我又庆幸她不知道，否则，她要忍受怎样的煎熬啊。

而身负此种，岂朱德一人，那些跟着他一起从望月亭冲杀出去的战士，那些所有在望月亭里以及被望月亭指挥的整个山头整场战斗中的战士，谁不是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谁没有兄弟姐妹，血肉至亲。那些牵挂那些担忧，望月亭装也装不完。

突然想起自己事情来。

多年前一个暑假，我为完成学校的社会实践作业，预独自徒步穿越七溪岭，从宁冈上黄洋界，以行走的方式体验井冈山斗争的历史。向家人提出这个计划后，母亲当即反对。我年少冲动，哪里肯好好沟通，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此时那条商道已完全弃荒，荆棘丛生痕迹模糊。一开始我就走岔了，岔到二十里外的禾桶山，在山脚下一户山民家中借宿。当晚他家杀猪，我酒足饭饱，醉醺醺卧在凉爽的稻草荐铺就的床上，呼呼大睡，根本没有想到家人正心急如焚……

后来得知，母亲发现我走后立刻追寻，她连夜上了七溪岭，在茅蓬荆丛里左冲右突。方向错了，她即便道路再熟，脚程再快，怎能及我。她爬上望月亭，早已体力耗尽，疲惫不堪。漆黑的深夜，重重的山岭腹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以为儿子遭了野兽。这个被恐惧包围的女人，趴在土墩子上嚎啕大哭。可以想见，这荒野山巅的古亭中，半夜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喊，是怎样的毛骨悚然。

那场我未曾听见的痛哭像她抛出的一个钩子，把我的心牢牢钩住，直到现在，她一流泪，我便诚惶诚恐，坐立不安。

我一直想去望月亭，去把我母亲的眼泪找回来，她的眼泪，流在一个不见五指的深夜，我必须在这样的夜里攀登上山。然而，我害怕黑暗的荒野山巅，我一直没有勇气……

后来你唱：

……

十送红军望月亭

望月亭上搭高台

台高十丈白玉柱

雕龙画凤放呀放光彩

朝也盼来晚也想……

我就知道了，那儿，确实一直搭着高台，耸着白玉柱，雕龙画凤，光彩照人。

望月亭的修缮、古商道的整修，是近几年的事。望月亭已不再是望月亭，它成了一段可以触摸的斗争史；商道已不再是商道，它成了一条寻找历史的通道。只要天气好，便有人络绎蹬山，一为锻炼，二为怀想。

所有人看见了它的脸，多少人看见了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