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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书

父亲的书

作者: 恒照 | 来源:发表于2021-06-20 08:55 被阅读0次

    父亲是个农民,喜欢看书。

    他是在一九五九年,十三岁时上的初中。读了不到二年,因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而辍学。据他和祖父说,起初在学校虽然饿,但还能坚持;后来祖父给他带些枣子之类的,当做干粮,作为补充,幻想勉强读下来;再后来实在无法了,只好弃学。读书重要,活命更重要,不可兼得,只好去彼取此。

    父亲十岁时,他的小他四岁的弟弟因病去世了。这对我的祖父是个很大的打击。父亲成了他唯一的孩子。终其一生,他都把父亲”栓”在他的身边,唯有如此自己守在眼前,他才觉得放心。

    辍学之后的若干年内,和当时的好多农村青年一样,父亲也迫切希望能走出农村。但是父亲一切的想脱离农村的想法也都只是想法而已,祖父一概反对。父亲很孝顺,遵奉儒家孝道,是村里有名的孝子,对祖父的话只能服从。

    他很聪明,博闻强记,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藏书不多,对小时候的我却是很好的熏陶。

    我在小学三年级开始接触到他的那些书。那时我们一家住老家一个大院子。北屋五间,其中三间,两明一暗,祖父和我与哥哥住,父母和姊妹住在西屋。北屋西头那一间做储藏室,四壁上架了一张张的木板,父亲的书都摞在上面。那时家里穷,没什么家具,更没有书橱,这也是一个存放办法。他舍不得搁在地上。

    他的书大致有三类。一是政治类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一本本,有厚的,有薄的,横排竖排,简体繁体,都有。还有各个时期,各种运动的时事政治的书以及杂志。那时我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也看不懂,只是翻翻。印象最深的,好像叫《坏戏批判》的一本书,我能看进去,因为在批判那些传统戏剧时,总要讲到剧情——我当故事书读。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一个冬天的午饭后,读这本书时的情形。也还记得里面批判《红鬃烈马》时对王宝钏的分析。

    再一类是文学的,数量最多。其中外国的主要是苏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雨所诞生的》等等。那时对这些书,我一本也没完全读下来。一看这玩意儿就没耐心,老毛子的人名一大拖啰,很麻烦的感觉。中国的有古代的《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等名著。《三国演义》、《红楼梦》不单有,还有好几个版本,竖排繁体,横排简体都有。《三国演义》还有民国早期石印的,黄纸黑字,带图。现代的多是那时的主流作品,像《铁道游击队》、《金光大道》、《大刀记》这些。

    小学期间,我把这些文学书囫囵吞枣地都看了个遍。《三国演义》、《水浒传》能记住故事,记住人物,记住每个好汉的绰号(至今不忘),但远达不到欣赏的程度。《红楼梦》看不下来,对人物、故事都觉得腻歪,不忍卒读。读书有点像谈恋爱,也许从小印象不佳,没有一见钟情吧,直到多年之后,重读经典,我对《红楼梦》也并不十分“感冒”。

    四年级时上学,有段时间书包里带着《三国演义》上册,上课拿出来看。有一回上课时打闹,老师批评说你小子除了乱腾就是看闲书……于是把《三国演义》“短”去。讲完课让我们自习,他拿着看。一连几天后,把书还给我时的第一句话是:家里还有没有下册……

    第一次接触《论语》,也是那时。北京大学工农兵学员编的,完全是批判态度。那时看不进去。

    要说记忆最深,最感兴趣的,还是《烈火金刚》。看了不下五六遍,里面的人物、情节如数家珍。大学时看电影,觉得好亲切,对着银幕狠狠忆了一把旧。

    临村一个村民,那时有二十左右,一次在徒骇河边遇到我,和我热情地说话。后来提出让我从家拿《烈火金刚》给他看。我至今都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家有这本书。

    再就是技术类的书。有关汽车修理的、驾驶的,柴油机的,卫生防疫的,种植养殖的等等。有一次无意中翻到一本接生的,当时的心情完全可以用震撼来形容。那书上的图把妇女的身体画得好清楚啊。后来姐姐也看到了这本书,她觉得“儿童不宜”,也有害羞而避免尴尬的考虑吧,把它藏来藏去,她不知道我已经看过了。后来她干脆在做饭烧火时把它扔进了灶火中。

    也有几本“古书”。清末废除科举,实行新的学校教育,编写的教材,木刻线装的,也有图,字挺大。有一本上面讲雨的形成,讲京师紫禁城等自然、社会、历史的内容,用浅显简洁的文言写的。有一回我把它带到学校,明显有显摆的意思。被爷爷发现了,问我拿这种书你能用得上?看得懂吗?我说别小瞧人,我给你念念吧。

    那时我才上三年级,没必要也不会谦虚,有点东西就喜欢向外吹。

    木刻线装的,还有“皈一道”的书。书上都是太上老君、梨山圣母、关帝圣君等神仙降临的乩词。那时看不懂,只是乱翻。我的六祖父有一次看到我拿一本这样的《皈一源流》,他要去看,看了一本又一本。他临死时屋里摆了十几本。入敛时他的儿媳,也就是我的婶子说他爱看这些书,就随他去吧……我手头只有几本了。大学期间读许地山的《扶箕迷信底研究》,翻出来看,感受又不一样。

    皈一道是平原人在清末创立的民间宗教,在鲁西北和冀东南有些影响,解放后被取缔。听老人讲,其实在皈一道的道众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这个教门和别的教门一样,用老人的话说都是叫人“学好”。有问题的是个别头子。

    父亲最爱读的还是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四大名著之外,《三言》、《二拍》、《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聊斋》、《说岳全传》、《东周列国传》……都读。

    读得最多的是《三国演义》,典型的“三国迷”,诸葛亮的粉丝。一部《三国》,以我的观察估计,看了有几十遍吧。

    三十年前,我们聊天。他说临村一个老头,七十多了,和他很熟,一辈子就看了一部《三国》,看到几乎能原文全部背下来的地步。

    十几年前,我和孙立芳老师聊天,一次说到他的先君子,他说老人家平生最爱看《三国》,熟稔到可以成诵。

    二十二年前的冬天,我带回家一本小书,陈迩冬的《闲话三分》,给父亲看,然后几个晚上我们爷俩都在“三国”里讨论不休。室内炉火烟雾缭绕,室外大雪纷飞。

    今天在书店,这本书又进入我的眼帘,忍不住驻足翻看。

    书还是那书,可人呢?到这月二十六,父亲去世整整十四年了。

    他的那些书还在,如同他一样,在我的心里从没有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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