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日早上九点的阳光已近刺眼，颇费了些周折，我终于寻到这座私密园林。门旁指示牌上写着：“追忆年华”画展，附一折线箭头。
这是一小型画展，选址是在一处苏式园林建筑内。在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寸土寸金，能有这样一僻静幽静处，也真正叫人心情一悦。我刚回国，潇潇就送我一张票。她告诉我，她一位朋友开了一私人画展，选址很特别，“小婉，园林风景本就如画了，加上美画欣赏，你一定会喜欢的！” 听她说得兴奋，我心动了。
我喜欢这样寻宝似的探索，闹中取静独风雅。进门后，人不多，大概都是展出者的朋友。穿过水池旁弯弯曲曲的小路，就到展厅了。展厅里，光线柔和，橘黄色的灯光照着每一幅画，温馨不失浪漫。我细细品味着每一幅，突然，眼光扫到一张熟悉的画，我快步走过去，画上的女孩站在讲台上，手里捧着书，嘴微微张开，是在朗读课本。我快速按住胸口，心跳加速，画上的人是我！我的记忆飘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一年。
02
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我作为语文课代表，正被陈老师吩咐带着同班同学晨读。陈老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男生，“这是我们班转来的新同学，陈浩”。同学们都热烈鼓掌欢迎着。他上衣着白T恤，俊朗的脸庞上似有一阵温暖的阳光洒下来。
陈浩曾表露过，他在一进教室门，瞧见站在讲台上大声朗读的我，真似看见了一幅灵动绚烂的画。而我是在无数次盯着他在本册上练着素描，认真专注的样子迷上了他。我们偷偷地互相喜欢着，但知道必须秘密行事，不能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
高一暑假，陈浩来到我家门口，找我带他一起学习，说是陈老师的安排。我才知道陈浩是陈老师的侄子，托关系转来我们这个省级重点高中。我爸妈，听是老师安排的，就没多管，也想学习若有伴，还可互相促进。就这样，我和陈浩拥有了绝佳的机会呆在一起。我俩相约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他不懂的题问我，我背诵的时候会让他帮我看着。每次他练习做画时，我会忍不住偷看他的侧脸，帅气得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有人问初恋的滋味是什么，各式回答，万千纷呈，我的回答却坚定无比：一张帅气的脸。
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我俩偶尔会去买冰淇淋吃。我吃得慢，没等我吃完，冰淇淋已滴答直往下掉，弄得我手指上全是。陈浩此时会很啰嗦，“小婉，你不能吃快点啊，看你手上，每次都这样”。然后不停地用纸巾给我擦拭。而平时做事多么利落的我，此时总是呆呆地任他帮我。他会一边擦一边嫌弃地说；“你看，多么美的一双手，弄脏了吧。”我就会反驳：“手好不好看不在脏不脏，天生长好了，怎么都好看”。陈浩摇着头笑道：“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我会打趣地笑道：“去去去，嫌弃就别给我擦啊。”
陈浩练习素描时，会画我，画完后送我。而我怕父母发现，都用信封装起来。一个暑假下来，我的抽屉里塞满了各类信封。陈浩在一个信封上写着：小婉，这些信封里装着我写的情书，你能不能也给我写情书？我脸一红，胳膊推了他一下，“切，我才不写。”
夏日里充满着香气，连树上的知了声都成了一首首优美的歌曲。
03
高二上学期，课程科目变多。没日没夜，我们不停地学习着，却似乎怎么也学不完课本里的知识。陈浩仍会在下课期间来问我他不会的题，而我为了不让同学觉察，总设法忍住那份怦怦乱跳的心。心中对一个人的喜欢，在无拘无束中，是浅淡的、甜甜的，像一杯糖水。在封闭的氛围中却是压抑的、煎熬的，似一剂中药。我对陈浩的喜欢像墙角的蔷薇疯狂地滋长着，像蔓藤不停地攀附在旁边的树上。我的整颗心都扑在了他身上！
陈浩的成绩在高二期间蹭蹭往上串，他越来越刻苦。高二下学期，他家准备让他报考清华美院。考试会在高三上学期提前考美术，高二下学期对于陈浩来说至关重要。他不只要学好学校的课业，还要在外上美术课，课后挤出时间练画。我和陈浩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能说话的机会也与日俱减。
我们之间愈来愈远，无形中有一条鸿沟横在了我俩之间，但我却琢磨不透是什么。我常常梦见陈浩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不停地喊他，他却怎么也听不见。我开始心绪不宁，上课、下课，白天、黑夜，都会想他，想跟他说几句话，学习已心不在焉。如果那是相思病，或许有一种相思是我在你面前，你却看不见我，害我相思成灾。成绩可想而知，终于，在期末第一次摸底中，成绩从最初班上前三掉落到了班上第十一名。而陈浩的成绩已经赶在我前头，有此好势头，他考美院是该没问题。
心里难受，却无解！晚饭时间，同学们都去食堂了。我没胃口，在座位上发呆。“小婉，你怎么不去吃饭？”我转过头，看见陈浩站在我旁边，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努力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不也没去吃。”我们俩沉默着，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暑假里，两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在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听到了两颗心破碎的声音。是高考太过承重，让我俩无法承受？还是未来太遥远，我俩根本无法掌控现在的爱情？
“小婉，加油!”陈浩在本子上写下这两个字，还没等我再一次忍住眼泪，同学们已经吃完饭回来了。陈浩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浩继续忙碌着他的学习。不停地做作业，中途不停地出去学习，回来后马不停蹄地画画。我时时关注着他，但他却似在故意躲着我。我开始想念我们暑假一起学习的美好时光，却又开始怀疑，我们真的那样快乐地呆在一起过吗？到后来，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有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心情越来越沉，怎么也笑不起来，成绩直线下滑。老师为我着急，又不断给我施压。我在这样的煎熬中，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迎来了高二的暑假。我满心欢喜，盼着，能和高一的暑假一样，和陈浩去图书馆上自习。放假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了一番。急切地去找陈浩。
夏日的路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心中对这期末没考好的阴霾一扫而光，我高兴地哼着歌儿，心中想着陈浩。敲开门，他爸妈不在，他让我进家里坐。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他家。高一那个暑假，相约一起去图书馆时，要么是他来我家门外等我，要么是我去他家楼外等他，却从未踏进过他家门。
他家就在我家隔壁小区，但他们住在小区里的别墅区。一进门，华丽耀眼的欧式装修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他爸做生意，长期在外应酬，她妈在一国企里上班打发时间。陈浩让我坐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故做轻快，笑着说：“别这么客气嘛。”陈浩苦笑一下，那笑容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我心像被针突然刺了一下，整个身子打了一个哆嗦。陈浩问“小婉，找我有什么事？”我吞吞吐吐，话都没法好好说：“我们...去图书馆...上自习，好不？”用手指着外面，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听不见。又是一阵沉默，只剩窗外蝉鸣声“吱呀，吱呀--”发出嘶哑的声音。“还是算了！”陈浩道：“我妈给我排了很多补习班，剩下的时间也不多，我得专心练画画，不想来回奔波图书馆浪费时间了，下学期就要考美术了...”陈浩还继续说着。而我大脑里就剩嗡嗡的响声‘还是算了，还是算了...’。我脑袋一片混乱，鼓起勇气，冲口而出，说出了那个年纪不敢说的话：“陈浩，那我们呢？”
“我们？我们有什么，这么忙。”“我们有什么？这就是你的答案？”陈浩接话：“小婉，不是的，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有点吓人。我压力也很大，我妈从小就让我学画画，让我考清华的美院，为实现她当年未实现的愿望，而现在我虽然有希望，但仍有很多不确定性，我只能更努力。而你，你看你心情好像也一直不好，我每次看见你，心情好像更压抑了，想逃避...”听到这些我心跳加速，脑袋突然缺氧，一阵眩晕，‘你现在有点吓人...每次看见你...想逃避’原来我已变成了这样，这样让人讨厌，成为了别人的负担，变成了他想逃避的人！
我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陈浩，是我脸皮太厚了。”说完，我飞奔而去，不想让自己这次夺眶而出的眼泪被他看见。
爱一个人，为他低到尘埃；而恨一个人，却能为此强劲地逆生长！
曾是多么骄傲的人，为你，我变得如此卑微。从今，我要做回我的骄傲！
04
没来得及看外面的天空是怎样的灰色，也没想去体会整个夏日台风和暴风雨不停地袭击着整个城市，我撕掉了抽屉里所有的信封，启动了疯狂的学习模式。
我背着历史的条条框框，记着蚯蚓般的单词，刷着各类数学题型。从早到晚，看了书睡觉，睡觉醒来继续看书。我妈看我这样，隐隐觉察不对劲，但又拿我没办法，只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让我多吃些。
努力从来不会白费，高三开始每个月摸底考试，我的成绩又回到了最初。老师对我笑逐颜开，叫我继续保持着，而我却只能挤出那一丝苦笑回应她。那是黑色的一年，所有同学都神情凝重。老师在黑板上重重地记着倒计时，而我们看着那不断变小的数字，心中像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我们既盼着时间停止，会有更多的时间复习，又盼望着日子快点过去，好快快结束这压抑难受的日子。
我再也没看过陈浩一眼，他好像已经消失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我只知道，他不停地忙进忙出，听说美术成绩考得不错，偶然听到他的排名也不错。但所有这些消息，都似在远处飘来，又飞回到远处。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书本和习题，清净而又隔绝！
高考终于结束。陈浩如愿以偿考上了清华美院，我考进了复旦哲学系。那个暑假，我随爸妈去了九寨沟。一个个清澈的海子，让我忘记了整个世界。“苔光水影，净目喻心”，原来，大自然的水碧澈清透到如此，不带一丝杂质。听着水流潺潺的声音，我忘记了所有过往留给我的烦恼。
去到复旦不久，我获得了一个交换生的名额，去了德国海德堡大学，后来就一直留在了学校。
05
再回国，已经是六年后的此时。
看着画中站在讲台上的曾经的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后面皮鞋踏在画廊里木地板上的‘哒哒’的脚步声缓缓靠近，我没有回头。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小婉，你还好吗？”声音略微沙哑，还带着一丝颤抖。我盯着他已然成熟的下巴，心再一次狂跳不止。
“小婉，我错了，我用高考后那整个暑假想了很多，去了美院后，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才知道我其实是爱你的。等我得知你去了复旦去找你，你已出国了。你断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我怎么也寻不到你。这次从潇潇那里得知你终于要回来了，我特别高兴，为你准备了这次画展。”说完陈浩一把把我搂过去，双手紧紧地拥抱着我，“终于等到你，再也不放你走！”
我的脸庞搭在他宽广的肩上，头发散落在他的胸前。他的胸膛结实有力，与当年那个单薄而瘦削的少年截然不同。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簌簌直往下掉，想到歌德的一首诗“如果这是一株玫瑰—它总会开花的。”可待到玫瑰花开时，它已经历过无数荆棘。如果爱情是这朵玫瑰花，玫瑰身上自带的刺，曾经刺痛过我，现在刺痛了陈浩。
我拍了拍陈浩的肩膀，从他怀里抽出来。我掏出包里的纸巾，陈浩抢过为我擦干了眼里汩汩而出的泪。我对着陈浩轻轻地笑了，“陈浩，我已经结婚了。”
“曾经的美好全在我心间。曾经我那么爱你，爱却让你我无法承受。在你选择美院的时候，你就开始了逃避。或许错的不是你，是那个不堪重负的岁月。我不埋怨你在美院和我之间，你选择了美院，那是你的未来。”
“那如果你未结婚，我们还有可能吗？”陈浩很错愕，也很倔强地问得像个孩子。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也是这么不肯相信。苦苦追寻的，最后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陈浩，不会的。你的确是没有勇气真正地去爱我，是你选择了放手。你那时就算年少，但我却明白，岁月再来一次，你依然会如此选择。命运才是最叛逆，从不轻易满足人的心意。”
“千回百转，我爱已走远。岁月无谓蹉跎，你终究会明白这沧海桑田！”
以此文献给深爱过的你，爱过，就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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