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件事:扔掉手机。
02
其实算起来,他是赵家第一个和李达康建立起私人层面联系的人。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晃悠,对着他撒娇耍滑,又央着他给自己辅导功课,完全不给人机会拒绝。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就赖上来的孩子,李达康完全没有办法,而赵立春,他更是采取了默许、甚至是鼓励的态度。
03
他将信用卡和身上一切一切与“赵瑞龙”这个名字绑定的东西都投进了垃圾桶里,之后抬头望了眼头顶的监控,拉上背包。
04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完全是被老爷子怂恿着去的,毕竟之前他和李达康不过是在赵立春办公室里短短的一面之缘,他也没那么人来疯,非缠着谁。
那次,他带了作业去老爷子办公室那里写。老爷子在同一栋楼里开会,而他就坐在办公桌后,大人一样,屁股下却其实垫了几本硬皮书兼一个厚厚的垫子,这才勉强够到桌面。
门被推开,外面传来的是自家老头儿大嗓门儿的吆喝,他头也不抬,装出一副认真模样。可他这幅样子其实是多此一举,从办公桌上拿起文件的是一双陌生的手。他还记得那纤长的指骨,关节处细得像没有骨头,指节却又那么明显优美地曲起,他抬起头对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眨了眨眼,李达康单手抱着文件,揉了揉他的头发。
“男不摸头,女不摸脚。”
赵瑞龙当时便这么说,父亲从走廊上探进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也许从那时候起老头儿就打起了坏心思。
他第一次缠着李达康的胳膊不撒手,是为了一块儿酒心的巧克力——用金色的锡纸包裹着,一入嘴,便融化在他迫不及待伸过来托住的舌头上,香醇的甜味里带着凉丝丝的酒香。
后来他渐渐地不需要这样的贿赂了。他的李哥,可以帮他对付总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的古文题,不需包裹,便是足够贵重的一份儿礼。
05
第二件事:坐上灰狗巴士。
他混在一群背包客里并不显眼,司机只匆匆扫了一眼他伪造的身份证明便将他放上了车,包囊被换洗的衣服塞得鼓鼓囊囊,层叠的衣物包裹着一个用了多年的保温杯。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他口是极渴的,此时却提不起力气将背包翻得一团乱,只为抚慰自己干裂的嘴唇。
他不习惯这样的不舒适,在座椅上,翻腾了几下,翻出衣物顶端皱巴巴的一本书来,却只想拿它盖住脑袋。一万美元的现金他塞了一半在两只鞋子里。他之后要适应这样的不舒适,适应许许多多的不舒适,包括冬天零下一二十度的天气、让人行走困难的暴风雪、和过道那边的黑人拿着耳机连珠炮似蹦出的英语。
06
“我的,你的,我的,我的,你的,我的……”
赵瑞龙一本认真地“均分”着桌上的糖果,他还小,还不需要懂得孔融让梨,李达康一脸好笑地把自己这边的几颗糖果也推回了赵瑞龙那边。
“哎!”赵瑞龙因着被自己下了大决心割舍出去的东西未被珍惜,而万分气恼。随即又被李达康插入他头发里的手掌安抚了。
“你吃就好,我蛀牙。”
赵瑞龙一听这话立即得意起来,他吃了这么多糖,却从没蛀过牙,他端起一副大人模样,语重心长地教训他:
“你这一定是因为每次刷牙刷得不够久,不够彻底。刷牙要三分钟才行。”
赵瑞龙伸出三根手指,想着自己一只手酸疼地上下挥动着,另一只便背在身后扳手指,每次结束时,都像经历了一场战斗。“好好刷牙的孩子才有糖吃。”自家老头一向是这么教育他的。
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把糖纸郑重地塞进李达康的手掌心:
“你可以集齐七种颜色,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07
腰盘粗重的司机带着浓重的口音对后面吆喝:“We will make a stop at the next station.(我们会在下一站短暂停靠)”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巴士早已驶出了纽约市,过了新泽西,车窗上黏着厚厚的霜,高速上,对面的车流,匆匆驶过。玻璃上划过一道道斑驳的光。
车子在前方的休息站停下,手表告诉他,现在是半夜两点钟。
他慢吞吞地走下车,脑袋被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饶是如此,吹面而来的风雪仍旧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感到手指像被门板夹了一般僵硬,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还拿着那本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轻松,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轻松,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昏暗的周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在向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行进的途中。他将零下十几度的空气大吸了一口,寒冷让他立马咳嗽起来,咳出泪花,可他觉得就连那咳嗽、那泪花都是畅快的。
走进温暖干燥的室内,同车的旅客们三三两两蜷缩在椅子上打着瞌睡,不时发出有气无力的抱怨。时差的缘故,他保持着格外的清醒,像是刚从一个充沛的午休中醒来,他在休息站尽头的几排货架前闲逛着,舒展着筋骨,货架的边缘是专留给纪念品的地方。
“才到费城吗?”
暴风雪让他们的旅程变得无限缓慢。看着雪花球下面“Made In China”的字样,他知道这以后就是他和国内唯一可能存在的联系了。
他逃出了命运的罗网,和“赵瑞龙”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他现在叫……他叫什么?他想了想,才想起他新护照上的名字:Jason Lee,他叫Jason Lee。
就连那个姓氏都已经被他抛弃。
08
李达康第一次留在他们家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日子,是赵立春和赵瑞龙两个都在心里牢记了许多年的大日子。赵瑞龙耍了点儿小心眼,赖在哥哥背上硬让他背着回家,李达康托着他的一双腿,手小心避开他才止住血的膝盖。
赵立春瞧见了忙不迭地把他家老幺从李达康背上接了过来,又拧了拧他的脸:“小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谁让你来真的了。
赵瑞龙却是拽住了李达康的袖子,冲他比了比自己被爸爸捏痛的腮帮,趁机卖惨:
“哥,你给我涂碘酒,老头儿下手可重。”
之后,自然而然,李达康便被留下来吃饭。赵瑞龙涂了碘酒的膝盖,平放在沙发上,老头儿难得一次允许他吃饭时对着电视机。各式菜夹了一盘子放在茶几上,他端着浇了西红柿炒鸡蛋的一小碗米饭,开心地扒着,李达康坐在一旁,这哥儿俩大概只这点上相似的惊人,这副吃相。
赵小惠啧啧两声,嫌弃地看着有饭可扒就开心地不得了的两个人:
“起开。”
她也端着碗过来蹭会儿电视看,拿脚推了推垫着垫子无端占了大半个沙发的小短腿儿:“挪个位儿。”
赵瑞龙夸张地嚎了两嗓子——寸土不让。
李达康看这姐弟俩相持不下,只好自己往赵瑞龙这儿挪了挪,腾了个位子出来。小孩儿挑起弯弯的眉毛,于是看着自家二姐,挑衅一样,赵小惠气恼了阵,却终究在李达康旁边坐下了,电视上在放《九色鹿》,赵小惠已经大了,岁数上更接近于李达康,瞄了两眼就没了兴趣,竟和李达康聊着,有一搭没一搭。
赵立春轻轻咳嗽了两声,紧赶着跑过来了又立在那儿,有些尴尬:
“达康啊,要添饭不?”
“书记,不用——”
李达康推辞的话被赵瑞龙伸出来的碗给止住了:“哥,我一个人吃不碗,你到时候帮我吃一点。”
那天晚上,赵小惠问赵瑞龙:“你呀,你还紧赶着帮人家牵线搭桥。你就不怕咱爸认了李达康做儿子,就不认你这个不争气的小混蛋了?”
“我哪儿不争气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争气了!”赵瑞龙气得牛蛙一样鼓起俩腮帮一呼一呼:“再说,老爸才不会不要我,他今天还夸我是他的亲亲小宝贝儿。恶~~~”
他一边得意,一边还不忘表示对老头儿用词的鄙夷,完全没有对自己家中地位的忧虑。
现在想想,他是后悔了的,如果能选,他宁愿自己当时没出那么多力,宁愿李达康跟他们家那时没那么好。
09
抵达——俄亥俄州哥伦布市。
巴士的确晚点了许久,到达哥伦布市时,已经又入了夜,这场本来只有十一二个小时的大巴旅行,硬是被拉长成一整天。人早就被磨得没了脾性,最初的兴奋退却,他只觉得腰酸背痛。
跟着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什么人呢?那些背包客大多早早下了车,在这一站下的人极少,这儿并不是什么旅游城市,没什么名胜,虽然是首府,历史却比不得上一站的西西那提或是下一站的克利夫兰。唯一的特产,大约便是24个比利。
和他一起下车的有几个是穷游归来的留学生,东方人长相,叽里呱啦说得像是韩语,一个黑人小哥和拉丁裔女孩儿在攀谈,像是来这里赶球赛,他不属于这里任何一类人,他既不是游客也不是归人,他像乘着五月花而来第一次踏上陌生大陆的清教徒,对这块自己即将扎根的土地一无所知,一片茫然。
本就陌生的地方,陷在夜里,更是认不出照片里的样子了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后站在路灯下呼出一口哈气。
雪停了。
10
小时候的赵瑞龙对嫂子这个东西,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她是年夜饭时才会跟来的角色,是被李哥用一大袋海蛎子买来的媳妇。后来她肚子日渐隆起时,他对此曾短暂地表现出兴趣:你瞧啊,多奇怪,她明明长胖了,有了啤酒肚,大家却不停地夸她。
几个月后,从她肚子里,蹦出了个女娃娃。他这才知道这肚子里装的不是啤酒,便是好的。
现在想想,真可笑,他第一个嫉妒的对象竟是李佳佳。
这是有充分理由的,至少赵瑞龙当时那么想:这小家伙动不动就大半夜哭闹不休,害得他李哥眼下添了青黑。可李哥见到她却从不嫌弃,只是笑,用手掌温柔地托着她的脖子,逗着她。赵瑞龙够上来缠着他,李达康揉了揉他的头发:
“佳佳还小,你抱了可不就摔了。”
赵瑞龙撅起嘴:谁要抱她!
现在想想,嫉妒李佳佳的那段日子,真算得是幸福了。他宁愿自己就这样,在感情的问题上,就这样,永远都别长大。
11
他在干什么呢?现在,地球的另一边,李达康会在干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是在哥伦布市呆的第二个月的末尾,钻进他脑子里的。那时他抱着一瓶啤酒,陷在自己一室一厅公寓的破沙发里,发愁着总要到来的生计问题。他不能就靠着那一万美金过下半辈子。短短两个月,租金、伙食就花掉了他现在所有财产的将近三分之一,他现在还没有一张像样的床,小区居民丢弃的破床垫,被他扛回了家里。
一直在中餐馆里打零工并不现实,他要生活,他还有一半的人生要走,他不能只是活着。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第一次想起李达康,可这又似乎合情合理,生活本就是鸡毛满地,他恐慌茫然,于是,怨恨趁虚而入,爬进心里,夹杂着委屈。
又是谁,把他害到这步田地?
12
“哥,为什么呀?”
赵瑞龙不大能理解,什么叫逢年过节会回来看他?那岂不是除此之外,便不会再回来?
“你瞧,”李达康拍拍他的头发,还像哄最初的那个孩子一般:“我总要到地方上历练几年,这是组织上给我的机会,对我很重要。我不在,你要听话,本科这几年很关键,别因为经过了高考,就在学习上有了松懈。”
那次赵瑞龙没哭,他已经长大了,上了大学,早不是原先一言不合就狂风骤雨的小哭包,他冲他李哥点头,这么大一家子,这个混世魔王从来都只听李达康的话。
赵立春当初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怂恿着赵瑞龙把李达康变成了每晚一个饭桌上吃饭的赵家人,又用李达康管着赵瑞龙,将这个早早显出叛逆倾向的小儿子训得乖巧听话又讨喜。
可万事哪里有这么美。
叛逆期来得晚,却还是来了,一如某些感情,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被想明白。离别催生变数,赵瑞龙终究是哭了,在那之后的一个梦里,欢喜地带着颤音地哭泣。当他醒来,面上一片冰冰凉凉,梦中的画面却仍旧鲜明,仿佛一转眼就能看见梦里躺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吓得他一哆嗦捂住眼:
“操!”
之后,那之后啊,就是让老爷子头疼不已的小儿子以混乱私生活为主打的叛逆期。
13
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惠龙集团的前老总,身家几十个亿的赵瑞龙,居然在美国的一个小镇里当起了Lyft司机,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这也着实没什么丢人的,在这里当司机的人,多数都还是有着自己不大不小的梦,印度裔的司机小哥总是会先打上一两年的工,练好了口语,再拿着攒下的钱,去高校深造,而他也见过一个跑夜车的中年的黑人大叔,比他还长上几岁,刚读完本科,准备修心理学的Ph.D。
这没什么丢人,更何况他已经不是赵瑞龙,他是Jason Lee,这个有着居民身份已经入了美籍的华人Jason。搞到这个身份,他着实花了些功夫,这事就连程度都不知。赵瑞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起逃亡,在一切都还不算太糟的时候这身份他已经有了两三年,潜意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上车的是三个叽叽喳喳的华人留学生,其中一个坐在了副驾,理所当然地和他攀谈起来。他带着中式口音的英语假装也无用,便也用中文回答。
坐在后排的其中一个女生不经意地转过脑袋,和他的目光在后视镜上交汇在一起,之后,他听到那个被他丢弃了许久的名字从他人的嘴中冒出来。
真可笑,他是先想起羞耻,而后才开始警惕。
14
“达康啊,瑞龙要是有你一半的稳重就好了。”
赵瑞龙本科期间,常听到老爷子当着他的面,便和李达康抱怨。逃课、挂科、女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从不超过一个月,这位在李达康面前乖巧无比的赵公子,乍一没了束缚,天性里恶劣的部分便通通释放了出来。他装作没看见李达康阴沉下去的脸色,在被他提溜去谈心的时候,第一次冲他吼:
“你凭什么管我!”
最后是,赵小惠点着他的额头:“你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嫉妒李哥在父亲面前的宠爱了?”
赵瑞龙看着姐姐,也许真是如此呢,他乐得让自己也这么以为。那之后,叛逆期戛然而止,他和所有人的关系又恢复了平和。
15
那天回去后,赵瑞龙一宿没睡,他在纠结:到底该不该就此离开?
应该是糊弄过去了的,就算她认定了他是赵瑞龙,也不会有人这么多管闲事。他才刚安定下来,也许过几年,攒些钱,他也可以回到学校学点什么,然后就是新的人生。
可是几天后,他接到了另一个华人乘客。
那人在他能阻止前,就坐上了副驾,关好车门。赵瑞龙向来不做无用的抵抗,他往后面一靠,手从方向盘上收下,抱起臂:
“赵局长,你什么时候改行当私家侦探了?”
赵东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头看着负隅顽抗的人:“我这次可是把我之后十年的假都用光了。赵总,你让我找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你必须跟我回去。自打听说你失踪的消息,你哥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不是我哥!”赵东来看着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的人,拧起眉,果然是这兄弟俩之间出了矛盾吗?
可是就算这样,让他抛下身份,来美国的小镇来当个司机……
“你承不承认,他都是你哥,血缘摆在那里,同父异母也是亲兄弟。”
是啊,我知道啊,我不需要别人来这么反复提醒着我。
“李书记说让我找到你,就联系他,你们在电话上把——”
赵瑞龙一下子抓住了赵东来的手腕,用极大的力道,末了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放开手,闭上眼:
“这个点他还在睡,你让他睡完。”
16
叛逆期终止,家里人都松了口气,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可他再没叫过李达康哪怕一次“哥哥”。他叫他“李哥”,却不再承认他是他的哥哥,是他亲手拐回家的他的大哥。可他一个人否认又有什么用?整个汉东省都知道,赵立春从没想过掩饰,从某种方面来说他家老爷子挺有恃无恐的,这早就是他们汉东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李达康对他并不明显的生疏,有时候会感到疑惑,他仍旧会习惯性地揉乱他的头发:“小时候明明很黏我?”
赵瑞龙立刻退后了一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李哥!”
李达康觉得这小子长大了,真的“男不摸头”。
赵瑞龙确实长大了,沉稳了不少,不论是事业,还是为人。二姐当他是卯足了劲儿要和李达康攀比,大约李达康和父亲也是这般以为的,赵瑞龙被长期这般灌输着,便也这么以为了。
大约这便是亲兄弟,嫉妒着却也彼此爱着。
再想起青春期时那个梦,似乎它已经飘远了,无关痛痒。他和李达康保持着联系,算不上亲密,也谈不上生疏,就那样,逢年过节,他来把他这位李哥从办公室、工程会等各种各样一个市委书记可能出现的地方挖出来,带给老爷子邀功。李达康连同李佳佳都还是姓李,随着李达康的那位母亲,这是老爷子的遗憾。可看看倔强的大儿子,再看看一脸被忽视的小儿子,他又每每开了口,又打住。
如果李达康和欧阳菁没有离婚,他们便能一直这样,如果李达康和欧阳菁没有离婚……
希望是样需要被锁在匣子里,不为人知的东西。可那算得上希望吗?
17
赵瑞龙的信用卡被别人从垃圾箱里捡到,刷了起来,这让赵东来走了很长一段的冤枉路,他几乎因此而恨透了老美的信用卡小额免密。
“赵瑞龙犯事了吗?看到他一个老总在美帝开出租什么的一定是错觉。”
在这个帖子意外闯入他的视线后,他几乎要学十几年前侦破林城那起人口贩卖案的那个愣头青,兴奋地跳上桌子起舞。
他看着眼前的真人,至今不敢相信,可他又确实是坐在这位赵公子简陋公寓的客厅里。他吃惊地看着赵瑞龙走进只有一张床垫的卧室,掩上门。
通电话的声音结束后,卧室里的人就那么沉默了,太沉默了,赵东来有些担心那人会不会又想溜,他把房门打开了一道缝,看到那人坐在角落的地毯上,手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整张脸陷在阴影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对同样耸拉着的肩膀好像在微微地颤抖着。
赵东来悄无声息地把门掩了回去。
可他还是得带赵瑞龙回去,不管是什么事,沟通过后总会好的,李书记需要他带赵瑞龙回去。
18
回程的飞机上赵瑞龙原本以为他睡不着,可他还是睡着了,在飞机驶入北极圈的时候,那本书从他的手上滑落到了膝盖,扑通。
……
“带我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神色恍惚地德穆兰抓住那两个宪兵的手。
“那是哪里?”
他丢下那人,独自向前走去:“在坟墓里,坟墓里。”
19
他看到来接机的李达康,在他的哥哥开口训他之前,背起手,收起下巴,闭上眼。
——“哥,我不回去,你来这儿找我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胡话?”
是啊,我当时在说什么胡话呢?
李达康没有指责他这么大年纪还离家出走,没有对他说咱爸有多担心,也没有抱怨他你害得我欠了我下属好大一人情。他只是把这个一直被他当做是个孩子的男人叠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当年对那个孩子一般:
“等我退休,等我退休吧,瑞龙。”
赵瑞龙在昏昏沉沉的温暖里听他对自己说:“等我退休,我跟你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
20
飞机落地时,赵瑞龙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接机口站着的李达康,他穿着他的那件大风衣,那条他偶尔会围的姜黄色的围巾搭在胳膊上,他等了许久,等到的是一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赵瑞龙。
赵瑞龙疯完了、哭过了,整个人除了有些疲惫再没更多的情绪,他走掉,他回来,恍若只是去美国出了三个月的差。
出完差回来,有李达康来亲自接机,他该感到惊喜。赵瑞龙从人群中分辨出了他李哥,这时,他心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真奇怪,自己因他而起的情绪,他一次都没看到。
赵瑞龙丢下箱子,丢下赵东来,冲进一个来自兄长的拥抱,他叫他“哥哥”,这是二十多年来头一遭,李达康嘴角泛起温暖的笑意,他想他了。
而他也想他,赵瑞龙想李达康,赵瑞龙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想逃离的从来都不是李达康,而是那个疯狂地想着他、疯狂地渴求着他的自己。
这对臂弯他怀念了二十多年,他终于选择归来。这太舒适了,无需缴费的暖意,无需争取的亲密,这才是生活,不是独自一人在异乡活着。
21
那个悬于云端的梦,那才是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它,他的快乐便可以是完美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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