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母亲大概也会给自己煮一个鸡蛋,但得是躲到点,不然被那八个吃货窥见,便不得不掰点出去。然而没被窥见,似乎又反倒有些无趣,于是口中嘟囔着“讨口子,拿去嘛”,一壁掰下些蛋白、蛋黄塞进睡眼朦胧的七娃子、八妹崽口中,还恨恨地对着椅件、摇窝训着“吃完了哈!没有了哈!”,然后将蛋渣一粒不剩地吃掉,便算是给自己对付了一个生日。
自打记事起,每当母亲悄悄塞给我一个滚烫的鸡蛋,我便知道今天是我幸福的生日。照例同时塞给我还有一句私密话:“躲到吃,莫被哥哥姐姐看见哈!”事实上,一年中,她分别要说八次这样“私密话”。八个娃娃八个生日,母亲就这样掰着日子,生怕搞忘了谁的生日。其实除了那个鸡蛋,我们都不十分在意自己的生日。——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父母生养了我们八个。母亲就这样一面精打细算地安排一家人的衣食温饱,一面在那群鼻涕虫中打趣着生活,总算将这一个“八人班”健康顺利地盘出了生天。
母亲生于民国二十四年的腊月初一,她的出生大概也是颇受娇宠的。因为我看到主修家谱的外曾祖父“例外”将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娃娃名号得意地写入《杨氏家乘》,而且还赫然标上她的昵称——“贞娃”,可见这个乍得掌珠的爷爷有多忘乎所以!
“贞娃”的爱情婚姻大概也是心仪而满足的。因为自打我记事起,就知道汤家院子最令人期待的娱乐节目是饭后傍晚父亲的“故事会”。一家人、左邻右舍、他的朋友、徒弟,几十人不等在堂屋里、院坝头、井坎上、马路边围成圈听汤掌墨讲仙道传奇。我也喜欢听,但我更喜欢偷偷观察每个人的表情,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母亲的样子,她总是坐在父亲的身边,面上带着“先知”的微笑,百听不厌地听那些她早已烂熟于胸的故事。有时实在忍不住“汤掌墨”那些制造悬念的老调,笑着冲口说破包袱,惹得汤掌墨恼羞成怒,瞟她一眼道:“你来讲嘛,能干伤了!”不欢的场面只有几秒钟,主讲人又换一个故事继续绘声绘色。母亲依然带着幸福的微笑津津有味。
那时我听得最多的一个对母亲的称呼叫“师娘”,因为我父亲的徒弟众多,每一声“师娘”都很让母亲洋溢着对让她成为师娘的父亲的爱意和对生活的满足。我们家每年两个重大集庆就是父亲的生日和母亲的生日。徒弟们及亲戚六眷会准时前来为师父、师娘祝寿,十几桌人把汤家院子造得像过节一般。这种“节日”一直延续到他们去世之后很多年,即便主人阴阳相隔,徒弟们依然要如约前来为他们庆生。
“师娘”在徒弟们中间的一个经久不息的口碑是“做的菜好吃”,这方面,作为子女的当然更有发言权。母亲的第一拿手菜是“坛子粉蒸肉”。将五花肉切片,一块块均匀地拌上盐、米粉、花椒粉,存放在倒扑坛中。想吃时取出来,铺在孔干饭上蒸熟即可。一块块肥白而旺实,看着伤人,吃着却香糯而不腻,甚或还有些柔脆,连吃五六块,大快朵颐。母亲的招牌菜还很多,我最喜欢的还有“土豆熬锅肉”、“糯米粑粑回锅肉”、“猪头炖芋头”……都是些扎实的硬菜。
后来我们都成家立业了,都在外奔波忙碌。母亲依然会准确地记着每个儿女甚至儿媳女婿的生日。我们的生日不再是一个滚烫的鸡蛋了,而是阔气而公平无别地一百个土鸡蛋。再后来,母亲老了,大家鸡蛋也吃腻了,每到生日,她也就只念叨一下,今天是谁谁谁的生日。而我却老记不住母亲的生日,须得大嫂大姐提醒方才在俗务中猛然记起,方才急急忙忙地冲上街去买些礼物回家给母亲过生。后来,狡猾的我将母亲的生日设为屏保字幕,这下终于不容易忘记了,不然我会亏欠多少她对我们生日的关怀啊!
一晃眼,母亲离我们而去已经八年了,今天又是腊月初一,一大早起床,打扫书院,准备为母亲过生。
妈!我想您的荷包蛋,想您的坛子粉蒸肉,想您打人的柳条条了。
腊月初一《忆母谣》
五戌忆妈妈,音容乐哈哈
三岁哺奶奶,比妹衔瓜瓜
尿床换裙裙,夜半抽㞎㞎
嗷催油莽莽,哭拒搓痂痂
灶坎等面面,锅前望粑粑
赴席包肉肉,孔饭蒸嘎嘎
过生得蛋蛋,犯错躲旮旮
深怕拿条条,屁股开花花
上学缝包包,割裂诀娃娃
十七烦叨叨,甫离想家家
我且如此繁,敢想乘以八
成年各奔腾,少聚犹笑痕
情商恨鲁钝,何处报慈恩
母逝七年矣,幼影愈清晰
含泪写谑俚,喜愁殊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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