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否寄出会是个未知数，当我真的有足够勇气去面对你的时候，我想我会的。
我希望这会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寄给你的信，因为我并不希望我们今后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做沟通，太生分了，不是吗？
亲爱的爸爸：
我写这封信的时侯，是2020年4月13日上午10点整，虽并不确定这封信是否会寄出，但我内心终究是有些忐忑的，我不曾同你这样正式的对话，有些许拘谨，甚至文风较我以往都有些显得小心翼翼。
不为别的，只因对方是你，我最敬爱的老爸。
我曾想过千言万语，真正静心留在指尖，却无法敲下。
我此生最庆幸之事，便是我自始至终未曾在言语上中伤过你，或者行动上做过伤你至深的事情，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话说出来永远都收不回来，我宁可憋着伤害自己，我也绝不允许自己伤害到你，我最亲爱的家人。
可事实上，我曾经，并不止一次两次这样想过。
我有很多秘密的，很多...很多...很多......
比如，我为什么高考报志愿连志愿书都不看，直接选学医。
比如，我为什么屡次考不上研。
比如，我考规培为什么会选精神科。
比如，我为什么这么些年朋友这么少。
比如，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比如，我为什么那么抗拒相亲结婚。
比如，为什么曾经那么让你引以为豪的我，现在会输得一败涂地，会让你只余一声叹息。
再比如，今年过年，我又是为什么，那么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我不想继续当医生。
我从小到大都晓得你对我的期望很高，你希望我能跳出你那黑白灰、在贫苦琐碎中挣扎的生命轨迹，去拥抱更加鲜亮轻松的未来，为此你不遗余力，去给我和老弟争取你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物质生活和学习平台。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回应你的期待，努力去变成你理想中的样子。
我也确实做到了，做到了别人家的孩子，让你自豪，让你欣喜，让你有希望和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生活的残酷。
当然，是在过去。
我真的，真的很害怕看见你失望的眼神，很害怕，很害怕。
我很喜欢看见你因为我的成绩奖状欢欣雀跃的样子，真的，当你收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种高兴，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让我觉着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为了看见你的笑容，我愿意倾尽一生的努力。
但。
事情并不总是这样顺利。
性格上我继承了你的坚韧和责任感，这样的品质自然是好的，但当用错了地方就不是那么的愉快了。
二十多年的条件反射，让我努力去迎合你对我的期望，自然而然的，我便潜意识认为，我存在的价值，便是去获得好的成绩让你开心。
相反，如果我没有好的成绩，那我便觉得我很没用，我活着没有价值。
带着这样的潜意识认知，我上了大学，蹉跎之路由此开始。
回到最初的问题，我为什么执意学医？
这个问题答案，我想妈妈是知道的。
十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是我亲手，害死了外公。
如果不是我频繁换新衣服拖延时间，外公就不会失去了最后的抢救时机，他就不会死，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和从前，一样......
妈妈是在一次家长会上知道的，当时让写《给妈妈的一封信》，我当时年纪小心里很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提到了这件事。
当时的妈妈轰动全校，只因为她在全校数千人面前哭得歇斯底里。
全校人不明所以，全班人不明所以，都围过来看着我。
那场面我并未看见，同桌问我：你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
我没回答。
我怕我一出声，会是同样的歇斯底里。
这条人命我背了十几年。
妈妈曾经多次尝试去打开我的心结，却无果。
这个坎儿我迈不过去你知道吗？我迈不过去！始终，迈不过去......
外公曾经对我多好啊，曾经的美好回忆都是他给我的。
我想都不敢想，内心的那种愧疚和自责近乎吞没了我。
我曾经就想，我为什么还有脸活着，为什么还厚颜无耻去面对妈妈、外婆和舅舅家？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怕我会选择一条绝路。
所以，在报志愿时，班主任问我：按你的性格，医生还是老师？
我没有犹豫，医生。
我在想，如果以一种方式去照顾好家人，是不是另一种赎罪？
现在看来，医生这条路并没有比绝路更好。
我不喜欢学医的，你知道吗？
自从外公死后，生命在我眼中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理论或是学习对象，那是一份责任，是自我救赎，我从一开始对待它的态度就只有小心翼翼和虔诚。
我无法静心学，虽然我随便用用功也能考个班级前五。
但在我心里，有关生命的课题不应该是这个成绩，绝对不应该不是满分的，这可是生命啊。
而我达不到那个高度，我便自我厌弃，自我放逐。
上解剖课，我无法直视解剖老师，她曾经也是那么鲜活的生命，上解剖的那几周，每天晚上作噩梦，梦见解剖老师就睡在我身边，每天每天。
每天清晨醒来，枕巾湿的能拧出水，不知是汗还是泪。
直到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收拾了包裹打电话给老妈说我不学了，我要回家，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语不成句，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根本无法面对生命的脆弱，无法面对生命的消逝，也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老妈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一堆，企图安抚我的情绪，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是，太害怕，太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因为我很清楚放弃的代价，而我，不想你们失望。
学医对我和对别人来说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很清楚这一点。
从学医开始我很少笑，心里始终怀揣着块大石头。外界一点风吹草动我便如临大敌，过得敏感而又卑微。
是的，自从上了大学，我变得小心翼翼，自卑又胆小。
不合群，易妥协，强颜欢笑，看别人脸色，总是去道歉，从来不拒绝......
被胡胡拉着跳广场舞，被明晓拉着学太极拳，被一个新认识的人拉着报日韩社，聚会吃着不喜欢的食物，被迫穿着不喜欢的舍服......
她们不知道我有的愿意，有的不愿，她们从不问，我从来不主动说，就这么憋着。
直到大四上临床实习，我才真正意识到，将来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工作......
那时候是医闹最严重的时候，每天都能听见楼下有人哭，有人闹，上课老师反复灌输：学医要如履薄冰，学医要胆战心惊...下楼往后门出，别让患者家属把你堵住...来回别穿白大褂，看着形势不利赶紧跑......
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想过，我学医不仅要战胜心魔，还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茫然了，作息黑白颠倒，课也不好好上了，每天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少到我扎也不是放也不是；扎住，发缝就和鬼剃头般干净；不扎，跟鬼一样吓人。
当时还得了玫瑰糠疹，全身像被硫酸浇了一般惨不忍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每时每刻痒的我甚至想用刀子割，坚持了一周才去了皮肤科。
当时自卑到骨子里，我觉得那个样子被人看见真的太不得体了，皮肤科大夫是还是给我上过课的，严重的病耻感让我无法面对我曾经的老师和同学赤裸裸的眼神，要不然也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
最终第一年考研没考上，倒是顺利毕了业。
学医路很局限，你说你不干医生干什么，没人告诉我，我自然也没门路，除了二战没有第二选择，于是回家，这一年你也知道了，颓唐又郁郁。
其实那个时候是我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高三时候因为压力太大自残过，因为害怕留伤口都是一些不留伤口的自伤方法，痛了心里就松快了，有的时候不留神留下伤口，被老妈看见说是不小心也能搪塞过去。
毕业后那一年我没有自残过，脑子是浆糊的，每天每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你们来了强打精神应付，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每天神经敏感的睡不着，因为总觉着窗外有眼睛盯着我，一双或者无数双，晚上不敢闭眼，动都不敢动，白天死睡不醒，吃饭的点不定，想起来哦今天还没吃饭，便就吃上一顿，被烫了也没啥感觉，活像个山顶洞人。
情绪低落？我已经察觉不到了，麻木了。
未来？人生？学习？我能记着每天要喝水吃饭都已经很不错了。
二战我倒是去了，没学又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时候我已经不在乎让你失不失望了，我已经关注不到太多事情了。
当时和晓乐曾经聊过一次天，她有着和我截然相反的人生面貌，那样的热烈，那样的富有生命力。
我当时努力调动我那早已腐朽不堪的神经去思考了一下下未来，我内心是渴望的，我是想振作起来的，我想回到从前，那个自信洋溢、主动进取的自己，于是我给自己找了条路，去验证，我究竟适不适合继续做医生。
3年前的那个时候，我还曾写下一篇长文《学医路，我到底有没有选错？》，当时的我信誓旦旦，是下定决心想将这条路进行下去的，是宣言，却也是想说服自己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也是因为当时，我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
3年后，现在，我仍旧不后悔学医。
这不代表我会重新抉择，而去选择继续当医生，我只是说，我并不后悔学医。
因为它治好了我的抑郁症，让我从今往后能以一颗健康的心态去面对世事。
对外公，我始终心存歉疚。
多年学医生涯我自是很清楚外公的死因，外公发病时的临床表现如电影般历历在目，结合外公多年卧床病史，我几乎肯定外公死于急性肺栓塞，而这个病最重要的就是抢救时机。
这也是为什么妈妈劝我放下心结却始终没能成功的原因，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虽然我学医伊始还在心存侥幸，或许外公的死另有缘由，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始终无法置身之外。
这3年里我反复摇摆过，医生，不当医生，医生，不当医生，有几次我甚至是下定了决心的，相信我，只要是有一丝不放弃的可能，我都是愿意去尝试的，直到，一件事的发生。
让我无法继续逃避我内心最深的恐惧。
我管过的病人，出院后不久自杀了。
任何人，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爸爸，真的，我做不到，我是真的做不到。
虽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真的...我无法...我真的无法用坦然之心去面对生命的离去，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生气，气上级气自己气病人气家属，气上级为什么不让他再多住一段时间观察病情！气自己为什么没能在出院时候再多叮嘱几句或者再多做几次测评评估自杀风险！气病人为什么那么轻易放弃自己！气家属为什么在我们百般强调24小时看护后终究还是没能护住！气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能！！！
又开始了，反刍，拼命的反刍，拼命回想他住院的时候我有哪个细节没有做到位，如果当时我能怎样做会让他好受些，或许就不会做出那样决然的选择？
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每天上班忧心忡忡，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面对什么事情都开心不起来。
又开始，身上有无意识的伤口，我没有想伤害自己，但那段时间身上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小伤口，流血但不疼，青一块紫一块但不疼，袜子边沿红了我以为蹭到什么东西，后来发现去剃小腿毛的时候留下了一个伤口，一直在流血，我一点都没察觉到。感觉又减退了，每次情绪不对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天热了我感觉不到，天冷了我感觉不到，我穿什么衣服从来不是看感觉，而是看别人穿什么。
这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害怕面对我根本无法承受的结果。
我查了很多资料，上面说其实精神科这种事并不少见，出了家属需要事后做心理干预，就临床一线医生而言，心理咨询和治疗也很关键。
不用了，这样的事如果再来一次，我便不存在了，我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搓磨。
而杜绝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的方法，唯有，离开。
而这些事，和你说不出口。
我一直希望在你眼中是最优秀的、最能干的，我不希望把问题都堆到你面前，让你额前皱纹再加深几分，我希望我不仅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还能在不久的将来承揽你所有的问题，我希望你们都是开心的，幸福的。
可这点，我似乎也从来没有做到过。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要麻烦你，不要让自己成为你的负担，不要让你后悔...有我这个女儿.....
我曾经写过很多份遗书，手写的，机打的，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给你们看。
那为什么还要写？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我如果突然没了，你们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你们伤心，但如果万不得已，我希望你们至少知道，我是爱你们的。
这也是我强撑的最大动力，我不放弃自己，其实是不想你们伤心。
我的锁屏密码一直都是妈妈的生日，胡胡知道，我跟她强调，万一...她能告诉你。
我一直没有真的放弃过希望，我努力在生活中寻找活下去的意义，去做有利于我的决定，让我活得不那么沉重，那么步履维艰。
做这个决定是很难的。
意味着我可能蹉跎了近十年时间去和我的心理症结做和解。
意味着我要直面我曾经最恐惧的事情：你失望的叹息。
意味着我将要面对的未来，是令人恐慌的未知。
今年过年前和你的那次视频，是我在微信我不做医生的决定并歇斯底里大哭一场，收拾行装平稳情绪后，和你的第一次直面。
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勇气。
你叹息一声，我便气弱一分。
你循循善诱，希望我不要放弃多年所学，说你知道我一向执拗，做过的决定不轻易改，但还是希望我能好好想想......
我终究还是败了，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么多年的我讲给你听，看着你憔悴苍老、熟悉又陌生的脸颊，我说不出口。
那姑且你就这么认为吧，我执拗，我任性，我说过的话不易更改。
如果这样，能再帮我撑上一段，这样你便发现不了，我真实的脆弱。
虽然你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现在的我抑郁症好的差不多了，不再持续的情绪低落，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做什么都没劲，容易乏困，绝望，无助......各种睡眠、认知的问题都基本消失了。
我很高兴，能看见自己这一天的到来，我也很庆幸，我不曾真的放弃过自己。
现在的我不再惧怕未知的未来，因为我坚信，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我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面对，因为我清楚，事情不会比我的过去更糟糕了，现在的我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将都是在往上。
是，我现在很迷茫，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看不清方向，但我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怎样的未来，我觉着人生只要能成就一件事就足够了，不多，最想要的这一件就好。
我接下来不会再背负外公的命债，我会带着他曾经对我的期待上路，也带着歉疚，我会想办法用我的方式照顾好外婆，这也是过去我没能做到的部分。
要能力，不要情感。
情感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我希望带着歉疚上路，这是我进取的源动力。
同样，我也不再迎合你的期望，不会像你期望的那样继续做医生，我想要活出自己，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生活。
结婚，不结婚，生孩，不生孩，我不在乎。
多年在外的求学生涯和我孤僻内向的性格让我社交圈极窄，甚至我没有家的概念，咱们的家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旅站，而我漂泊在外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属。
这话有些凉薄，但是事实。
当然，家人，始终是家人，绝不会因为距离而离心。
一个人习惯了，会不适应另一个人的存在，所以我很排斥相亲结婚，我觉得一个人很好。
胡胡虽是朋友，却更像是我的家人，因为在我最黑暗阴郁的时候，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默默地以她的方式支持着我，我很是感激。
就在昨天，我报了职业规划课，我会好好跟进，争取在这两个月里能将未来人生方向理出个一二，你和往常一样，无需为我操心，我会好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封信，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希望在我解决了自身的存在问题和未来方向问题后再寄给你。
希望你不用为我悲伤，因为我现在很好。
不用为你对我的疏忽而自责，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希望不管我的未来如何，你始终以我为豪，不为成绩，不为薪酬，不为地位，不为权势，只为这个女儿，是你的唯一。
如此，我便欢喜。
望好。
永远爱你的晨宝。
2020.04.13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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