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河叫大米河,大米河穿城而过,两岸杂居着散乱的人家,盲流站就在这散乱的居民区里。
盲流站全称是自流人口遣送站,计划经济时期不允许人口自由流动,关内人多地少吃不饱,人总往关外跑,这些跑关外的人就是盲流。盲流即盲目流动,盲目流动就是违法,既然违法就要管制了,于是盲流站就出现了。盲流们一下火车就被逮住,押送盲流站关押起来,办完学习班再遣送回原籍。盲流盲流,叫白了就是氓流,反过来叫就是流氓,其实他们也真是被当成流氓了,因为盲流站不仅关押盲流,还关押抠皮挂马子,偷盗绺窃等各类犯罪分子,也收容一些傻子魔症算卦的迷信的等社会救济人员和渣子,基本就是一个大杂烩了。
盲流站是一栋草房子,在它的南边东边,还有两栋房子,也是草房子,住着二十来户居民,因为挨近盲流站这么个单位,这一带就都被称为盲流站了。盲流站关押盲流,附近居住的大多也是盲流,只不过他们盲流的时间更早,已经在当地安家立业了。在盲流站早年的居民中,有一户叫小毛的人家,我们的故事就从他开始了……
小毛其实不姓毛,姓孙,叫孙云祥。小毛的父母既不姓毛,也不姓孙,姓禹,人家都管他们叫老禹头、老禹太太。可能小毛不是他们亲生的,是抱来的,或者怎么怎么回事,反正他们不是一个姓。小毛家住在最西头,是挨着房山接出的一个偏厦子,院子挺长的,老禹头老禹太太就住在院子最深处的一铺土炕上。老禹头年老陀背,眉毛又粗又长,没几根了。脑袋是光秃子秃老亮,四圈长着一圈白绒毛,顶端有几块烧过的疤瘌。老禹头也算是慈眉善目的,不多言不多语,见到小孩子还会笑眯眯的,就是他的笑有点和人家不一样,刚一咧嘴就收住了,好像不该笑似的。没人知道老禹头老禹太太是啥时候从什么地方来的,老禹头在陶瓷厂当了工人,小毛就跟着老禹太太在家里玩。等到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小毛已经长大上班了,在机械厂当了翻沙工,老禹头也退休回家了。
小毛家平时院门紧闭,板障子严严实实的。老禹头老两口深居简出,邻居只能偶尔透过板障子看到他们佝偻的身影。1967年7月23日,小毛家遭了大殃。那天时断时续下了一天雨,到了晚上,雨下得更大了,滂沱大雨倾斜着往下砸,轰隆隆的炸雷就在房前屋后响着。突然,一个大火球钻进了小毛家房山墙的天窗,火球在屋內横冲直撞窜到了房梁上,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房山墙上的梁拕被齐刷刷地劈折了。接着就着起火来,火苗子引燃了电线,电线都是顺着房檐串连的,连脊房子一家挨着一家,转眼功夫就火烧连营了。
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门前路过的行人看到了骇人的场面:一个秃头老和尚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和尚,就在冲天的大火中扭打在一起。年轻些的和尚一边抓扯着老和尚一边骂,你杀了我,还抢走了孩子,让他认贼作父,你还我的命!你还我命!老和尚一边躲闪一边也骂,你这死鬼,别缠着我。你儿子我当亲儿子待着,我给他娶妻,让他续你孙家香火。你再闹,我让你们父子都不得好死。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两辆红色消防车嗷嗷叫着开来了,两个和尚攸地不见了。戴铁帽子的消防兵端着水枪往小毛家着火的房子上浇水,天上的大雨加上消防队的水枪,终于把大火扑灭了。
小毛全身都湿透了,浇成了落汤鸡,小鬼儿似的,一边抖着身上的雨水,一边不住嘴地骂……老禹头嘟囔了一句,你也不用骂,怪就怪你亲爹。小毛没听清,大家都忙着救火,也没人搭理他。
小毛家的大火烧了自家,还殃及了挨着的徐家白家。幸亏东头住着的徐家老大急中生智,用自家凉毛巾的木头横竿子打断了窗前的电线,阻止了电火的漫延,保住了东头人家的房子。大火过后,小孩子们再也不敢去小毛家前面玩,大人们也不去他家串门了。就听有人说,老禹头是安徽蚌埠一个庙里的和尚,老禹太太是他相好。小毛是老禹太太妹妹和庙里另一个姓孙的和尚生的孩子。老禹头老禹太太合伙杀死了他们俩,然后抱走他们的孩子,逃到了人烟稀少的北大荒躲了起来。
过了几年,小毛家的大火基本被淡忘了。一天,他家的院子突然响起了唢呐声,小孩子们扒着门缝瞅,见很多大人在院子里忙碌,又喝酒又吃饭的。过了几天,院子里消停了,胆大的孩子就跑进院子,扒窗户向屋內看。屋里炕上多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年纪轻轻的,出奇地好看,就是个子小了点,正坐炕上做针线活呢。这个女人就是小毛娶的新媳妇,叫喜凤。
喜凤过门后,小毛家热闹起来,死气沉沉的院子陆续多出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大的叫岩卫,二的叫小二,最小的女儿叫小咪嘎。老禹头最喜欢岩卫,经常给他买饼干冰棍吃。但是岩卫却不怎么买他的账,饼干冰棍该吃就吃,嘴里不明不白地总说,早晚我杀了你!早晚杀了你!老禹头听着头皮发麻,岩卫,你要杀谁?不是杀爷爷吧?岩卫乐了,我爷爷早让人杀了。老禹头愣了,再不敢问了。
小二不像岩卫那么狠叨叨地,但也怪,都好几岁了也不会说话,就会说两个字:挖坟。从早到晚挖坟挖坟的,听着人心里瘆得慌。
岩卫六、七岁的时候,老禹太太禁不住小二一个劲挖坟挖坟的,先走了。那天半夜老禹头突然大叫起来:孙云祥,快看看你娘!快看看你娘!第二天,小毛的院子里停了一口大红棺材,小毛哭哭啼啼摔了丧盆子,老禹太太穿得齐齐整整躺在棺材里,一辆马车把棺材拉到铁道东的乱尸岗子。因为是冬天,老禹太太的棺材也没埋,就那么明晃晃地扔那了。
又过了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小毛好好的突然犯了邪,死命地往被垛上爬,又砸玻璃又扔暖瓶。邻居们都被吵醒了,站了一当院子人,抻脖子往屋里瞅。小毛边闹腾边嚷嚷:我走两个来月也不埋,就野地里放着,你们要作死呀?大家一听,这不是死去的老禹太太的口气吗,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会儿,小毛口气又变了,不像老禹太太了,边哭边骂,你杀了我们两口子,还抢走了我儿子,你还我命!你还我命!邻近们听得糊涂,更害怕了。
老禹头让一个邻居按住小毛的手脚,拿着一根大马针狠命地扎小毛的嘴巴子,一边戳一边骂:让你闹,我让你闹,我不是给你儿子娶妻生子续香火了嘛,你还闹什么?扎得小毛满脸是血,鬼哭狼嚎。
正闹得不可开交,后院王马氏拄着拐杖来了,这王马氏老太太不是个省油的灯,平时飞扬拔扈惯了的,邻居们有些怕她,见她进院子都往后闪给她让出道。王马氏拿只破盆边敲边吆喝:大家都邻居住着,好生嘎着,俺们不碍你,你也别祸害俺们。
也怪事,随着王马氏装神弄鬼地一阵吆喝,小毛慢慢安静下来,不闹腾了。院里突然就有人惊恐万状地喊:老黄走了!就见一只二尺来长的黑嘴巴大黄皮子,大摇大摆地 从小毛家的门后爬过门坎,爬进柴垛,消失了。
见小毛明白过来了,老禹头说:赶紧把你娘埋了吧。小毛第二天就张罗人刨墓穴,把老禹太太的棺材埋了。这场邪病把小毛造够呛,在家养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好起来。
病好以后,小毛好像变了一个人,突然对撮合人找对象痴迷起来。一句话,小毛成了男媒婆,他的家成了未婚男女寻找爱情的港湾,门庭若市,整天客人不断。小毛介绍对象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自己乐意。他脑袋里装满了未婚姑娘小伙子的资料,随便一撮合就是一对。有时别人给介绍成的对象,他来了气还能给你拆散了,然后由他再給你重新组合。一个大男人,整天老娘们似的,东家长西家短地串掇这些事,让喜风心里不乐意。更何况,小毛不但给人介绍对象,还愿意在女人堆里瞎白话、乱戳戳。他在女人堆里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不是猎艳,也不偷情,完全像女人似的和女人们在愉悦。他眉飞色舞满嘴冒沫子地说着女人们想说不敢说,想听听不着的话,不时來几句大膘,不时整几句肉麻话,不时放粗口骂人。女人们掐他、打他、骂他,又喜欢他,他成了一个半男不女的人。他的名字也多了起来:假丫头、假姑娘、小毛……对了,现在大家可以知道他为什么叫小毛却不姓毛了,小毛其实是他的绰号。小毛小毛,多么妩媚多么挑情啊!
小毛的样子也是妩媚的,他家镜框里镶着他的彩色照片,照片上他模仿着越剧《追鱼》里的明星捏着兰花指,眉目传情,仪态万千。他其实是个挺高的男人,他个子高,却不粗壮,腰身纤细,香肩柔骨,和那些五大三粗脏兮兮的老爷们形成了天地反差。小毛穿的衣服也是非常讲究的,他家里有熨斗,随时放炉子上烧着,他的衣服裤子都要熨得齐齐整整地,这在女人也是做不到的。有时女人们也拿了衣服去小毛家熨烫,小毛就帮她们把褶巴巴的衣服熨得齐整整地。春天里,春风轻柔地刮着,下班的路上,小毛将一条纱巾蒙在脸上,风吹佛着纱巾,纱巾在他的头上飘逸着,那感觉,非但是男人,就是女人也会心醉的……
依照现代医学与心理学,小毛也许是变性人,或者是同性恋或是双性恋者。可说他是同性恋双性恋又没见他和那个男人好过,而且他又生了那么三个大活人。说他是异性恋吧,他和喜风也没长性。他整天在女人堆里,喜风恨他,他也不待见喜凤了,多少日子也不和喜凤在一起 ,自己跑老禹头的小屋子去睡。喜凤恨啊,恨自己嫁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恨着恨着两个人就常打起架来,小毛跟别的女人哥长姐短地有说有笑,打起媳妇来却不含糊,喜凤常让他打得嘴丫子淌血,哭得梨花带雨。喜凤打不过小毛,就使坏心眼子。大冬天的,小毛又懒,睡在小屋里炕都不烧,喜凤就把凉水浇到他的被褥底下,灌他的鞋壳里,小毛这个气这个骂呀!全盲流站,整个县城恨不得都知道了。
老禹太太死后十年,老禹头也死了。老禹头不是岩卫杀死的,也不是小二挖的坟,他坐着死在自己的小土炕上,是小毛给挖的坟,小老记住了老禹太太死时的教训,老禹头刚死就赶紧给他挖好了坟,当天就入土下葬了。
小毛和喜凤的时代也和老禹头老禹太太一样,最终淹没于滚滚红尘。小毛上班的机械厂专门生产纺织机械原件给国营大厂子用,改革开放大潮一来,大城市的国营大厂子垮了,接着小毛的机械厂也完了。下岗后小毛生活窘迫,进些卫生纸、小商品啥的批发给小卖店,换点钱维持家用。一次他骑车子去郊外的农村小卖店送货,在公路上遭遇了车祸,死了。尽管他为那么多人撮合了爱情,成全了那么多人,还是没逃过宿命。
小毛死后,盲流站门前的沙土路改造成了水泥路,大米河的木桥拆除新建了水泥桥,河两边还修了好看的水泥护坡。盲流站撤销了,国家再不限制人口流动,盲流站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奇怪的是取消人口流动限制后,并没有出现大批人口流入北大荒的情况,相反,原来盲流到关外的人,竟然剜门盗洞地往关内奔了。原来那地方已经不穷了,穷的地方换成北大荒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喜凤后来和岩卫一块生活,不是儿子养活她,是她养活儿子。岩卫得了精神病,啥也干不了,也没结婚成家。喜凤靠捣腾点小菜小玩意啥的活着,还得防备儿子打她,岩卫犯了病,谁管不了,妈也一样打。小毛的女儿小咪嘎像小毛,喜欢打扮,整天擦胭抹粉地照镜子,后来这姑娘下了道,谁愿意就和谁睡,还不要钱不要物地,最终远嫁它乡,和喜凤不怎么联系了。三个孩子只有二儿子结婚成家,也过得不好,靠干点零活儿生活。
偶尔还能看到喜凤,瘦瘦弱弱,个子矮小,有时候在市场上卖点菜,有时候卖点香包、纸叠的小灯笼啥的,完全看不出原来的俊秀样了。
201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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