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金
老金其实有名字,但因为团里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金,他的名字反而没人提起了。
我八九岁时第一次见到老金,那会就没看出他到底多大年纪。奇奇怪怪的衣服穿了好几层,解放鞋破了个洞,钻出趾甲乌黑的大脚趾。凌乱的头发纠结在脑袋上,沾满了麦秆、饲料。被风霜吞噬的脸上皱纹对垒,眼角满是眼屎,干裂的嘴唇盖不住一口黄牙。不过他的眼睛很和善,看到我便笑了起来,还从枕头底下拿麻糖给我吃。老妈在我放进嘴里之前偷偷的要了去,趁他不备又塞回老金的枕头下。那床凌乱而破旧,被褥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花色。老爸说,老金脑子有点问题,可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的,除了不怎么讲卫生。老爸忙的时候,我常常缠着老金讲故事。他讲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但那口黄牙动来动去的,很有喜感。多年后,只要看到有人一口烟牙,我总不自禁的想起老金。
老爸用粉笔在大棚的铁门上画了个大大的猪头,并写上‘老金’两个大字。来往的人无不哈哈大笑,老金不识字,也跟着哈哈大笑,于是大家笑的更厉害了。后来有人告诉了老金,老金假装生气的找老爸算账,却要了两根烟开心的抽了起来,全然不记得算账的事。粉笔褪色了,又有人画上新的图案,除了猪头,还有乌龟、兔子、山羊之类,不变的是底下始终会有‘老金’两个大字。老金也习惯了这种恶作剧,偶尔会用自己的方言咕哝一句以示抗议,可是没人知道他说的什么。
老金有个老婆,还领养了个女儿。老金的老婆以拾荒为生,但老爸在养殖场的那几年,我很少见到她来看过老金。听老妈说,那是个很高大、很讲究卫生的女人,不大爱说话,见到人便低下头擦肩而过。不知道她是怎么和老金生活的,或许,他们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但老爸说,老金和老婆还是很恩爱的,老金会把每月的工资如数交给老婆,还会买鱼和肉回家。他们也吵架,有时候还打架,每次老金都被打的落荒而逃,不知道是真的打不过还是不愿意还手。老金的女儿我没见过,听说也不怎么孝顺他们,大略总是凑合着过的样子吧。
后来老爸离开了养殖场开始干个体,我也离家在外念书,没怎么再见过老金。有时闲谈说起他,老爸说他已经退休了,日子还是很惬意的。在团里经常能看到他和他老婆结伴拾荒,瓶瓶罐罐的拉一手推车。有次家里处理东西还特意找他来,“卖给谁不是卖?“老爸淡淡的说。遇到老金,若是有些碎骨头散肉没卖掉,老爸就装起来送给他。老金既不嫌弃也不推辞,拎着就乐呵呵的走了。再后来,老金和老婆去了嫁在外地的女儿那里,团里渐渐的没了他们的消息。
前些年读《孤独的鸽子》,看到书中的迪茨大咧咧的拿破旧的床单当裤子,我突然想到了老金。或许,能心无芥蒂地这般生活的,只有我们西部人吧。
2 老吕
老吕是场里的老场长,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老干部——如果场长能算是干部的话。
第一眼看到老吕,是刚到团里。我觉得他很像那会在热播的《封神榜》里的姜子牙——后来知道那是蓝天野老爷子——慈眉善目的。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回来,路上给我讲一些奇怪的事。“这里的冬天很冷很冷,所以你出门要带根小棍。”,他蹬着自行车说,嘴角哈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脖颈里,痒痒的。“为什么啊?”我好奇不已。“因为你撒尿的时候尿会冻成冰柱,你得拿棍把它敲掉。”他严肃的说。我至今还记得我回到家郑重其事的要老爸准备小棍时老爸老妈的表情。
象那个时代的大多数老干部一样,老吕的婚姻也没有善始善终。他离婚了,又结婚了,选择的是场里的一个女职工。尽管儿女都反对,尽管人们闲言碎语的说个没完,尽管背负着破坏人家庭的骂名,但老吕还是毅然决然的和那个女人走在了一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团场,这么做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不过如果你理解兵团,其实这些也不难理解。天南海北的人,四下里聚到这里,所谓的无非就是过日子,快乐的过日子。一旦不快乐,自然便会有新的选择。不同于内地农村,这里没有太多的民风民俗的压制,所以我常听老妈说这个人的老婆跟谁跑了,那个人拐了个什么地方的媳妇,诸如此类。
相较于别的男人,老吕还算是比较负责任的,至少他有能力也有意愿给那女人一个温暖的家和一段轻松许多的日子。他也做到了,还力所能及的帮助那女人的前夫和儿子。这一点上,我很佩服老吕。从他结婚后我便一直没再见到过老吕,老爸老妈也很少见到过他。偶尔那女人会回来看一下她的儿子,来我家小坐一会儿,谈谈生活。听她说,老吕的健康开始出状况,但他很好强,一直挺着没倒下。“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坚定说,“哪怕他瘫了傻了不会动了,我会一直的照顾他,给他养老送终。”老妈给我转述这些话的时候,那个骑着自行车给我讲冬天要带小棍出门的慈眉善目的老头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他们都是敢爱敢恨,也是会爱会恨的人。我始终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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