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彦之盘坐在恒山的山梁上,远眺边川,他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苍凉的地方,朔风料峭,条条沟壑自山底蜿蜒至峦间,撕裂开来;没有高大的树丛,隐约几棵古松扎在山脊间,零零散散,像极了边关上的戍卒;头上的阴云宽厚而低垂,低压的让人觉着天地好像就这么高,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幻想着:“盘古顶天立地时也不过如此吧。”
再远处,就在靠近平原的地带,那层层乌云下,沿着金沙滩头,是一座连着一座,一片连着一片的无名坟墓,他问询过沈长峰,那是谁的,沈长峰回答说:“那是百年来战死疆场,或将军,或士卒的埋骨处。”
杨彦之念及于此,不由得想起娘亲,曾让他背诵过的诗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正望地出神,萧楚虹推了推他:“师弟,看什么呢?”
“看…”杨彦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看看那两个小子怎么还不来。”
萧楚虹和杨彦之自投入玄天派数月间,除了每日练习本门武功外,沈长峰还时不时带两人,出外游学。
几日前,在浑源县外,杨彦之看见两个孩子持木棒相斗,刚学了几天剑法的他,心血来潮,想出出风头,就在沈长峰面前拔出练功用的木剑,夸下海口,能以武功让二人罢手言和。
两个孩子见有外来之人,竟然无缘无故狗拿耗子,亦不说明由来,不由得心生敌意。常言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两个孩子双双调转棒头,同仇敌忾,与杨彦之斗了起来,起初杨彦之尚有余力,剑法四平八稳,可惜挨了几棒后,头脑发热,继而急功近利,顿时没了章法,如同在无锡酒楼一般,胡乱挥拳,反倒让两个孩子打了几个跌,木剑也被打断,让在场的沈长峰哭笑不得。杨彦之输的不服气,以二打一的由头约定今日再战,回山后约了萧楚虹来助拳。
此刻两人虽俯瞰群峰,殊不知沈长峰正在山下悬空寺内细品香茗,更不知不远的落雁坡上,正经历一场惨厉的屠杀。
“师哥,我这剑法怎么时灵时不灵?”杨彦之在山梁上拉开架势,比划起来。
萧楚虹冷冷的盯着他:“平时不好好练,现在临阵磨枪,晚啦。告诉你,师父说了,要是你今天再打不赢,他就收那两个小子为徒,而且排名在你前面。”
“什么?凭什么?”杨彦之立刻如临大敌:“师父怎么想的?那个叫夏挽莹的长得跟姑娘似的,还有那个殷清远,两根破棍子,就是他折了我的木剑,这也敢闯江湖!”
“别打输了说人家坏话。你是自作自受,谁让你想偷懒把剑磨薄的,师父还没罚你呢。”
“师父呢?”
“说是一会来啊。”
“师父是骑马来吗?”
“不是吧。”
“哪来的马蹄声?”
“是山下,看!”
金沙滩头,平沙莽莽,一骑前奔,七骑追后。
前骑上,乘着一老一少,老者身上血迹斑斑,背后还插着几支箭矢,却仍用身体掩住前面的少年,口中不住道:“少爷,别怕,别怕。”但这孩子神色木然,好似失了魂魄。
身后的七骑,弯弓箭矢,忽远忽近,口中吆喝着关外草原牧羊人,常用的啸叫声,玩弄这一老一少,享受狩猎的快感。
一箭正中马腿,那马吃不住疼痛,嘶叫一声,跌在地上,马背上的人,也被掀出好远,饶是如此,老者依旧抱好小主人,任由自己跌了个头破血流。七匹马,围将上来,锋利的箭矢对准了老少。
“住..住..住手!”气喘吁吁的萧楚虹喊出了这么一句,杨彦之也附和道:“对…对,住手。”
马上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大爷的事也干管。信不信,要你的命。”抬手间,箭簇对准了杨彦之。
“不敢!”杨彦之先嘀咕一句,忽然抬头望见了,前方不知何时走来的沈长峰,立时有了底气:“你们这群小蟊贼,小爷我不怕你。”
未等箭簇射出,沈长峰已经来到,七骑身后。七个人全都被两个孩子吸引,哪里留神到凭轻功而来的沈长峰,待察觉之际,为时已晚。
沈长峰运指如风,瞬息就点倒了七人,想来这七人的功夫不甚高强。
沈长峰扶起了地上的老者,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少年:“老人家,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被人追杀。”
老者已是极为虚弱,身上竟有几处极深的刀伤:“侠士,老儿是鸿胪寺水大人的老仆,这是我家公子,半路遇到马贼,夫人跟家仆全都遇害了,我保护少爷东来,亏了遇见了你,侠士我是不成了,我求你,求你把我家少爷送到京城,鸿胪寺水清苑大人的家里。”
“孩子好似失了魂,难道是吓傻了?”
“少爷,少爷!”老仆人爬到了他的面前,用尽所有力气摇晃着:“你娘已经死了,你醒醒啊,少爷。”
老仆见无用,“啪”的一声,给了孩子一个耳光:“你娘死了,我也要死了,你要再不明白,你也就死了吧,你还记得你娘临死时的眼睛吗?你还记得镇嵩镖局那些混蛋吗?你要是连这个仇都不报,不如跟我一起死吧!你…你…”
老仆人本就命在顷刻,为了刺激醒小主人,这一下急火攻心,一口淤血,全喷在小主人的脸上,自己气绝身亡。
那孩子浑身一震,双瞳紧缩,看着老仆人眦睁未暝的双眼,良久,继而缓缓用手扶闭了老仆的眼睛道:“我知道了,我要报仇。”
两句本应该动如波涛的话语,却平静如湖面。
沈长峰皱了皱眉,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眸深如邃,竟然让沈长峰生出一丝凉意。
“我叫,水犹寒。”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洛门结客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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