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打电话来,说,老虎姑婆死了。
我说,啊?啷个欸?
我妈说,病死的,癌症。
寒暄了几句,电话那头响起推牌的声音,稀里哗啦,石头跟石头碰撞在一起,像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垮塌了。
我妈说,只是跟你讲一声哈,我先挂了,在打麻将,不说了。
我坐在房间里想象老虎姑婆躺在棺木里的样子,想不出来。她总是瞪着那双大眼睛,颧骨高高挂在脸上,黑眼圈浓重得粉扑盖也盖不住,枯瘦的手像一双鹰爪子,打麻将时抓起某张牌,用手指搓一搓背面,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牌,拿到好牌就喜笑颜开地“咔”一下把它砌进正确的位置,拿到烂牌就面无表情“咚”一下打到牌池子里去。
街坊邻居没得几个人愿意跟她打牌。都晓得她脾气臭,又不耿直,稍微输个几十上百脸上就挂不住了,要么喊“那赢得多的请客吃饭噻!”要么不管有没得替补,都把牌一推,说,“不来了,老子今天运气稀撇,不来了不来了。”
她在家里排行老三,人人都喊她三妹,只有我喊老虎姑婆。小的时候我去上学,总要独自经过她家门口那条路,她特别喜欢逗我,总守在路中央拦着不准我走,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让我喊她姑婆。
“姑——婆——”,我小小声喊。
她两根细眉毛吊梢起来,眼睛却是笑着的,
“对了喔,要喊姑婆,听到没得?以后要自觉自愿地喊。好了,你滚去上学嘛。”
那段时间我起很早,特意绕远路走,绕开心里面那只凶巴巴的大老虎。
她有个男人,性子温吞,比她还瘦,没正经工作,哪里有活路他就上哪里去做一做。小镇上的人把零工叫作“活路”,真是一个生动又贴切的词,打工,吃饭,找一条能够活下去的路。
我常常看见她在二楼吼她男人,什么难听的字眼都说,吼的原因很一致,无非是男人没出息、挣不到钱,又不管子女。
男人声音很小,蚊子一样时不时嗡嗡几下,街灯透过窗棂照下来的时候,两个人脸色蜡黄,一个气势磅礴,一个节节败退,像临时搭了个戏台子的皮影,正派正在质问反派,为什么要蝇营狗苟,为什么要背叛祖国。
吵架的间隙她一抬眼,我就低下头匆匆走了。我长大了,还是怕她,她还是那只老虎。
夏天,我去茶楼当服务员,她成了店子里的常客,也是其他服务员姐姐最头疼的客人之一。
她打牌,喜欢耍大套,每次跟一群人不多不少点四杯十块钱的青山绿水,从早坐到晚,把空调温度开到最低,自己带纸牌、瓜子,走的时候要把包间里的纸巾全部拿走,服务员进去打扫的时候,一地边边角角的瓜子皮。
偶尔她点饭,其实也不过是几个炒菜,每样菜都要批评一两句。茶楼的大师傅做鱼好吃,我爸钓了鱼总是送去给他做好卖给客人,有天她也点了一尾鱼,牌都不打了,跑到厨房门口站着看,一边看一边挑挑拣拣,
“你那个鳞片都没刮干净啷个吃嘛!”
“下豆瓣撒!炒个红油哪里要炒恁个久?我的老天,你这个旺火一炒直接糊了。”
“就起锅了?拿筷子夹一夹肉,看熟没熟,不熟的话我不给钱哈。”
“唉……这个技术,还没得我好。”
她是小镇上某所中学食堂掌勺的孃孃。
后来在某个我完全不知情的时间节点,她得了癌,耗着耗着,死掉了。
她去世的时候刚好闹疫情,小镇上成本几毛钱的口罩炒到八块一个还是被居民们一扫而空,人们的眼睛从口罩上方狐疑地打量着彼此,在超市里抢纸米油面,把自己关在家里面,整天整天不出来。不知道她住在医院的时候,她男人有没有送去口罩。
出席葬礼的人不多,都是些邻居,那些平时有说有笑却不愿意跟她打牌的街坊邻居,在没有她的场合里,支起一桌闹热的麻将。
我想起《大佛普拉斯》里,捡垃圾为生的肚财去世以后,朋友在他家里发现了一整个屋子的布娃娃,他才知道,原来肚财那么那么喜欢夹娃娃。
老虎姑婆在世界上消失了,我似乎也没有多么难过,只是想像那盏街灯一样,照进她二楼的屋子,看一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一屋子的布娃娃。
文/田可乐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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