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
伍哥是我在云南旅游时认识的一位导游。这位来自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彝族汉子，名叫伍开沅，在丽江当导游有20多年了。
因为他的家乡就在泸沽湖畔，所以泸沽湖景区开放后，他基本上就是跑这条线，去泸沽湖的公路上哪里有个坑，他都了如指掌。要爬几个坡，转几个弯，他闭着眼都能说出来。由于他从事的时间长，又长年累月的跑这条专线，所以在当地导游圈，人们一说起“伍哥”，无人不知，没人不晓。
他个子不高，年龄50岁左右，及肩的长发带点自然的翻卷，风稍一吹，就在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旁飞扬。他肤色棕黄，眼睛细长，嘴边蓄着一圈花白胡子，下巴的胡子比上唇长了一半，大笑时才偶尔露出白牙。说话时喜欢扬着眉，额上便见深深的三道抬头纹，像一个横躺在额头上的“川”字。他说话声音粗犷，低沉嘶哑，富有磁性，特别显得有男子汉气概又自带几分威严。而且他特别健谈，这可能与他的职业有关，作为一个导游，没有嘴巴是不利索的。
伍哥出生在一个彝族世袭的首领家庭。爷爷当了一辈子的“王”。解放后，爷爷和奶奶都被定为反革命分子被枪毙了。父亲在解放前也是“王”，曾娶有三个老婆。第一个妻子是饿死的；第二个妻子是在奶奶被抓去枪毙的时候被逼上吊死的；第三个妻子，也就是伍哥的妈妈，则一直陪伴他父亲到2018年才过世。相距不过半年，他父亲也走了。
三个老婆共生育了15个孩子，伍哥是最小的一个。他出生时，早已家道中落。全家17口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便起早贪黑上山挖野菜，来弥补全家口粮的不足。家里吃得最多的是母亲挖回来的野天麻，她每天上山挖回来一大篮子，回来炖上一大锅，用水一煮，然后掺些炉堂灰，搓成黑乎乎的一坨坨，谁饿了谁就去拿一坨吃。即使这样，他还是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他发育迟缓，他父亲1米9的大个，他成年后却不足1米7。
在他6岁之前，他没有自己的衣服可穿，都是穿着哥哥们又长又大、长过膝盖、补丁加补丁的衣服，是又当衣来又当裤穿。小时候更没穿过鞋子，小小年纪一双脚就被磨砺得老茧重重，踩在乱石堆里都不知道硌脚。
刚满6岁的那一年，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是曾经和父亲在腾冲和缅甸一起抗日的一个战友。那战友是位藏族人，从军前是个活佛，从军后当了军医，擅用藏药治病。在战争中父亲救过他的命，他也用医术救过父亲的命，从此他们便成了生死之交的战友。这位战友在文革时也受到过冲击，被打倒了，他平反后，便第一时间来凉山看望父亲。
也就是在这次，鉴于家庭的贫困状况，父亲把他托付给了这位战友，并要他拜为干爹。随即，只有6岁的他并跟随干爹去了拉萨。当时交通不便，凉山到西藏没有公路，只能靠两只脚行走。他干爹以活佛的身份，一路化缘，跨越千山万水，风餐露宿，领着他走了一年多才到拉萨。一路上，干爹不断地教他藏语，到达拉萨时，他的藏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从那以后便跟着干爹在拉萨长大，在那里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直到考入大学。
因为有家乡情结，所以他考大学时从西藏考回了云南，被云南大学历史系录取。尽管离家乡近了，但是大学四年他没有回过家乡。这么多年的读书生涯，藏传佛教和10多年的义务教育的影响，使他成了一个矛盾的混合体。在潜意识里，他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民族，觉得他们野蛮粗俗，愚昧无知。
大学毕业后，他遵从了干爹的愿望去当了一名老师，在日喀则教游牧的孩子们念书，在那里任教三年。那个学校当时只有三个老师，从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课程由他们三个老师承担。
条件虽然艰苦，但工资很高，在那个时候他月工资达到了2300元，而当时在成都工作的同学月工资才200多元，即算是在云南的同学月工资也只有800多元。苦恼的是拿这么高的工资却无处可花，唯一的花费就是买盐。所以短短三年，他便积攒了好几万元。因为游牧有季节性原因，学校的假期很长，特别是暑假，从5月初开始要放到9月才开学。于是他萌发了利用暑假的时间回一趟老家的想法，紧接着他着手准备起来。到拉萨军区退了一台快要报废的北京212，抓着盘子练了几天，怀揣着一本交通地图便上路了。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阔别近20年的家，全家几十口人像迎接王子一样的迎接他的到来，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天天用狩猎得来的野味盛情款待他，彝族人最热情的待客方式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回家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喝得醉醺醺的。
在家呆了十来天后，他便呆不住了。一方面觉得内疚，不能这样麻烦家乡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有点苦闷，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够说上话的人。他少小离家，从小接受的也是藏传佛教和汉族文化的教育，况且他还是寨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次回家，看到家乡的落后面貌，在跟他们的交谈中，他更觉得自己的民族又落后又愚钝又野蛮，从心里看不起家乡人。于是决定下山返回丽江去住一段时间便回拉萨去。
不料在返回丽江的途中，在翻越一座4000多米的高山时发生了车祸，由于下雪路滑，他的车不慎滑到了离路面一米多深的小沟里。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路上的车辆又极少，一天才有一、两台车通过。当时他都绝望了，天色渐暗，又下着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坐在路边傻等，希望有过往的车辆能帮他一把。
两个多小时以后，终于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走近一看是位彝族大叔，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他赶紧走上前，操着不太流利的彝族话对大叔说：“叔叔，请帮个忙！”大叔停下来，围着他的车转了两圈察看一番后，便叫他坐上去把车发动，大叔在后面用力推。但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又是推又是塞石块，也没能把车弄上来。
眼看天就快要黑了，大叔便说：“我看我们这样不行，你在这等着，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忙。”于是自顾自的走了。
这时，伍哥的心里打起了鼓，大叔是真的回去叫人吗？还是喊人来打劫？这次回家听说有不少彝族同胞在公路上拦路抢劫他人财物的事，看着这天又快黑了，打劫更容易下手了。正在心上心下、胡思乱想之时，只见远远的来了一帮人，大约三十多个，男男女女都有。走近一看，有些年轻人身上还背着砍刀，这让他心里更加发毛了，寻思车里3000多元现金是拱手相送还是拚死相护呢？3000多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啊！
正在纠结，几位年轻人便到了他的车旁，二话不说，挥着砍刀就砍木头，然后抬的抬、推的推，一鼓作气就把车抬到路面上来了，还没等他反映过来，也没来得及表示感谢，人就走得差不多了。
这时有一位长相清秀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到他跟前问：“哥哥，你是去丽江吗？”“是的。”他赶紧回答她。于是她从口袋里面摸出一条手帕，小心地把手帕打开，露出里面一把钞票，有10元的、5元的、还有几毛、几分的都有，当着他的面数了一下，总共是187.2元。她边递给他边说：“哥哥，请你把这个钱带给我在丽江读书的弟弟可以吗？”他当即表示可以的。她便告诉了她弟弟的名字和就读的学校、班级等信息。
车抬上来以后，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在车里面过了一夜，可那一晚他几乎整晚都没睡着，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让他感觉太震撼了。自己的同胞在他的心里瞬间高大起来，他为自己过去对他们的误解而深深懊悔，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了人家的君子之腹。以前只是不了解他们，其实这是个很有爱心的民族。他对他们的野蛮也产生了深深的理解，古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是太贫穷又缺乏教育造成的。想到这，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教师身份，想起自己的经历，他的命运改变，如果没有教育，不也和他们一样吗？作为一个彝族的子孙，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来帮助家乡人民，从那一刻起他便产生了调回云南，回家乡来当老师的想法。
想到就做，回到西藏后，他把他的想法跟干爹说了，干爹也是个有民族情怀的人，所以很支持他，于是着手办理工作调动的事。但是跨省的调动真的是难于上青天，申请了两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怎么办？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帮助家乡改变一点什么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第三年的暑假，他便带着这几年积攒的4万多元积蓄回到了云南，准备在物质上去帮助家乡的同胞们。
那时，父亲在文革时被莫名扣上的“特务、反革命”的帽子已经摘掉，并给他平了反。因为战争留下的腿伤受不了大山里的潮湿气候，所以父母已从凉山搬到了丽江居住。回来的那晚父亲为远道回家的儿子接风洗尘，父子俩对饮喝了三斤白酒，在喝酒的方面他哪是父亲的对手，几杯下肚就喝得酩酊大醉。
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回头一看带回的4万多元不见了，他急忙问父亲。父亲莫名其妙的回答了一句：“我把它拿给你老岳父了。”当时他一听就懵了，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的回问：“岳父？哪来的岳父？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就有了岳父？”父亲便武断的对他说：“是这样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28了，我给你找了个老婆，这次你回来择个好日子就把婚定了，那4万元我拿去当彩礼了”。还告诉他：“依风俗我们家还是要置办一套行头，包括梳子、吃饭的碗筷、腰带、手镯这些。我跟你岳父也说清楚了，到时咱们去买点便宜的，银的买不起，就买铝的算了。”
他听了又气又急，父亲的举动彻底打乱了他心中的计划，他想做父亲的工作，把钱要回来。在以后的20多天里，他用藏族的思想、汉族的思想跟老父亲辩论，说明这样做是违反婚姻法的，法律规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然而老父亲根本不听他这一套，最后干脆对他说“人家的法是人家的，我家的法是我家的，在家里就我说了算，我就是法。”看父亲这样的顽固不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跟老父亲妥协，说：“那你总得让我去看一看是谁跟我结婚吧！”于是第二天他和父亲去了“岳父”家。
可到那一看，他又惊又喜，原来当年给他推车的那个大叔是他的“岳父”，而当年请他带钱给她弟弟的那个姑娘就是父亲给他选的“老婆”。几年不见，姑娘出落得更加标致水灵，长得亭亭玉立的，算得上那一带难得见的美人。而且年龄比他小了十来岁。这些条件，让他一下就相中了这个姑娘，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而想得更多的是当年“岳父”与他素不相识，却在风雪交加的傍晚，还叫来那么多乡亲，一分钱也不要地帮助过他。他感到这么善良的人家，让他遇上了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于是欣然地应允了这门亲事。
云南流传有十八怪之说，其中有一怪就是背着娃娃谈恋爱。而彝族人的婚恋更是特别，十分讲究血统，依彝族人的风俗，他们是不和其他民族通婚的，而且黑彝和白彝也不通婚。社会上流传这样一句话：天下彝族是一家。所以近亲结婚的很多，伍哥的妈妈就是奶奶的侄女。追根溯源，彝族人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在彝族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生下来的彝族孩子，都会被长辈要求背家谱，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记忆自己的血统，以防长大以后，在成家立业的年纪发生与外血统的人通婚行为。彝族人的婚恋也十分讲究门当户对，而且婚姻基本上都是父母包办的。只是伍哥算是幸运的，还有一段这样的感情基础，并且姑娘长得不赖，而且比他还小了这么多，他戏称自己也算是老牛吃上了嫩草。
定婚之后他随即返回了西藏，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带回来交给他父亲操办婚事。调动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于是他干脆办理了辞职回到了云南。迫于生计，他倒卖过木材，第一单生意就失败了。后来丽江的旅游业蓬勃地发展起来，他便应聘当了一名职业导游。
在举办结婚仪式的前夕，老父亲和老岳父结伴去缅甸走了一趟，在那里用2万元买回来一块玉石料，后来用这块石料，打了两个手镯和七个挂件，经过几十年，没想到现在市值已达400多万。他卖掉了几样，在丽江买房购车，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为了纪念这场婚姻，他自己作词作曲写了一首歌，名字叫《土妹妹》。配以彝族的山歌曲调，填上朴实如话的歌词，我就听过他用彝族话和普通话分别演唱过这首歌。歌词是这样写的：“牢记着你的名字，你眼睛像天上的星星，散发着智慧的光芒。你温柔得像一面湖水，我的土妹妹，咿啊哟。听说你要进城，是不是来看哥哥？哥哥在这里工作，只是一个小小导游，你却笑得那么甜蜜，我的那个土妹妹。请你不要为我担心，这个世界复复杂杂，我会好好保护自己，我在这里好好带团，好挣钱娶你回家，让你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咿啊哟！”
现在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女儿读高中，儿子读初中，小女儿读小学，成绩都很优秀。并且特别补充，14岁的儿子现在身高已达1.83米，个头直逼爷爷了。父母一直和他们生活，早两年才过世，都活到了九十岁。
生活把他打磨成了一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成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但是他说不后悔。他表示，老婆他没有看走眼，人贤惠善良，勤劳能干，又知冷知热。虽然这场婚姻，让他的理想暂时搁浅，但是帮助家乡人民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想法一直在他心中盘桓。在做导游搞接待的同时，他抓住机会结识了一些有志之士，经他牵线搭桥，吸引了不少的扶助资金，已在家乡建起了几座希望小学。而且自己也积极参加各类公益活动，利用休息的机会，经常给山区的孤寡老人和贫困家庭的孩子们送钱送物。他说这样做，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告慰，圆了心中的一个梦想。
他和土妹妹的婚姻，虽然是父母包办，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恋爱过程，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凡乏味，但几十年的风雨相伴，早已处得像亲人一般。所以他跟很多人说过：他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作者简介]笔名：修竹，湖南湘潭人。是一个有诸多爱好的退休公务员，是省摄协、市曲协、市书协、市音促会和县太极拳协会会员，《半亩书香文学网》的签约作者，《简书》作者谭修竹，《今日头条》作者一只独立特行的兔子，个人公众号为谭修竹。因为三十多年坚持写日记让我爱上了写作，希望以后的人生路用写作来修行，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写点自己想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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