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小雪,巴人村后坡的山岩树木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银白,老远望去有几分炫目。村前村后也有些许雪意,三五成群的娃崽儿用雪球打雪仗,叫闹声使冷寂的村子陡添几分生气。老人汉子们大多呆在自家火塘边,烤着树根火抽着叶子烟喝着乡土茶,摆着各种滋味浓酽的龙门阵,漫长清寒的冬日就这样慢慢消磨打发。
小文喜欢雪后的天气,空气凉嗖嗖的几乎没有风,不见太阳却有一层黄澄澄的光在四处弥漫,把看不见的温暖融进人的心里。他信步走向村前河边,不知为什么近来老去寒意萧索的河边自己也不太明白,那里已没多少如花的少年往事可以追寻了。
刚走过村口的老黄桷树,小文的眼睛忽地一亮,看见小菁坐在河岸的一块青石上,望着对面灰褐色的山梁呆想什么。小穿着红花布棉袄,乍看去完全是山里小媳妇,有一种乡俗的艳丽。不知为什么,那团臃肿的红色使小文心一阵发堵,莫名地冒出些感伤。
一个多月来,小菁头一次走出家门走到村外,冷清的山气使她已经圆润的面庞泛起酡红色,和她的红布袄交相辉映。而她的眸子再不像以往那么清亮,老有一层时浓时淡的灰翳浮动着,也遮去了她少女时的纯真。
“小菁。”小文主动喊她,显出高兴的样子。
小女人回头的一瞬有几分慌乱,很快冷静下来,平平淡淡看着他:“小文哥,你还是喜欢到河边玩呀。”
小文在离她不远的石盘坐下,望着青色琉璃似的河面,那上面也有一张小菁的脸,异常清晰。他轻声道:“闷了,就想来河边走一走。你也一样吧?”
小菁眼睛望着别处:“是啊,这一个多月我在屋里好闷,做梦都在小河边听水流看远山呢。”
哦,还有那些翩翩起舞的黑色白色彩色的蝴蝶,以及银铃般清脆的充满童真的笑声……这些话涌到唇边被小文压了下去,此时的小菁不是一点点欢乐的童年回忆就能安慰的了。
“小菁,山娃呢?”
“菊婶那儿,他喜欢和菊婶一起不闹不哭。”
“小菁,你……刚才想些啥?”
“我在想……这一辈子就住在山里,不再回安宁镇去就好了。真的,小文哥,我想着要带山娃回镇里,就有点害怕……”
小文能体会她的不安和担忧,那些平庸世俗小镇的目光和议论也够她受的。但她不能不回去,那懵懂春情迷乱爱恋酿下的苦果只能由自己吞咽,连视她若命的母亲也无法分担。
“小菁,别怕,慢慢就会好的。有了孩子和生活负担,王永辉不会长久那么轻浮浪荡下去。重要的是你要学会自己调理心态和生活,坚强一点。”
小女人的肩头微微一颤,垂下头掩饰内心的一点激动,小声道:“我对王永辉倒不抱啥希望,觉得为自己为山娃该坚强些,可又担心坚强不起来。小文哥,我晓得你关心我,还有萍姨,只怪我一时糊涂太不争气,伤了妈妈和你们的心……”
一片水雾飘过来,小文打了个寒噤,冒出一句:“小菁,你莫那么去想……”就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沉入了灰郁的气氛里,小河青碧水面看去也一片迷离。他们人挨得很近,心却相距很远。
“哈,你们表哥表妹在谈心啊!”
一个响亮的声音直冲而来,把陷入迷惘沉思的男女猛地一惊,一齐扭过头去,盯着突然出现的王永辉。他身后还有两个抬滑竿的汉子,把他的来意表达得一清二楚。
小文问:“你要接小菁他们回去吗?”
王永辉看着女人白里透红的脸,应道:“是啊,我家老汉老娘要摆满月酒呢。”
小文说:“小菁身体刚在恢复,是不是让她在山里将息些日子,这儿的人待她和娃娃都好,镇上太吵扰……”
“不行,”王永辉仍盯着女人像在研究什么,打断他的话,“她是我婆娘,咋个安排是我的事,小菁,跟我走。”
他的话是事实,作为丈夫他有这种权力,依性子小文想与他争辩几句,但为了小菁日后与他少些纠纷强忍住了。他有些懊恼的是,小菁一直垂着头不吭声,然后默默跟在丈夫身后进村去了。而她刚才还说极不愿回安宁镇去,语气和眼光里都流出无尽的忧伤,此刻却一股脑压入了心底,这是不是一种坚强?
小文坐在河岸边一动不动,原先流畅的思绪也有些凝滞,淡黄色阳光的暖意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了。
一小时过后,一乘简易滑竿,抬着小菁和她刚满月不久的儿子,匆匆离开了巴人村。
村口的老黄桷树下,聚集一群送行的山民,大元和菊在最前头,所有的人默不作声。
河边独坐的青年感觉到一股浸人的冷风吹来,站起身朝山梁那边眺望,心想:我也该回小城去啦。
他没看见那乘滑竿,和滑竿上面那沉郁呆板的小女人,还有她怀里熟睡的小男孩。
山村后坡的积雪,很白很白。一九七四年的冬天,很冷很冷。小文什么也没带,沿着小河梦游似地走向山外。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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