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就记得父亲的絮叨，他异常怀念祖辈的荣光，也许那时一家人的现实过于困顿，父亲讲起祖辈的故事时飞扬着一种特别的神采。
他讲，爷爷的爷爷当过县令、知州和知府，最后在提升总督的接风宴上中风而去；他的爷爷也当过县令，因乱世辞官，后任北洋审计署署长，与袁大头是拜把兄弟。
他说，我爷爷少年时北大附中的体育部部长，参加五四运动而辍学，险遭枪杀，逃去浙江，投靠太爷的故旧许多年。
他惋惜，我的大爷复旦大学毕业后欲在信阳当地建电厂，奈何抗日战争爆发，转身投入革命，最终牺牲在湖南，据说当时是地下组织，用的还是化名，至今音讯皆无。
他可怜，我的小爷被迫与一位高官的妹妹结婚，新婚夜才发现新娘相貌难堪，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烟叶，天未亮便不辞而别，再不归来，直至死在天津。
他怀念，他的爷爷从北京离任回老家信阳，带有几十箱子文玩字画，老家的田地一眼望不到边，要么是战争年代丢弃了，要么是土改时期上交了，留下一点点，也不至于如今的困难。
他骄傲，那时的县乡自治，都是大家族说了算，哪个家族有人在外当官，哪个家族说话更硬气，那时的老程家说话真是一颗唾沫一颗钉。
他也提醒，祖辈虽在外为官，但一直特别谦虚低调、尊长重礼，过年回家时大雪纷飞，依然提前二里地下轿，步行至长辈家中，行叩头礼。
听爸爸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但从小就很少跟别人提及，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祖上的历史与我何干，当初那么厉害，为何当下的后辈这么艰难，人穷家贫志短，还被各种排挤打压。
长大后，我也很少提及，口口相传的东西往往不够准确，很容易带有夸张的感情色彩，何况有些事情他老人家也没有经历过，万一说跑偏了，岂不很尴尬。
近日一位本家的大哥，突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他不知在哪本族谱里找到我大爷爷的信息，惊叹他当时还是挺高的职务。
我把截图转发到家族群里，一下子炸锅了，大爷爷牺牲得早，族谱也在文革中被毁，很多后人对他毫无印象，甚至名字都不知道。
年迈的姑姑很快打来电话，是人找到了么？说话间已有些哽咽。我硬着头皮回答，只找到一鳞半爪，具体的信息还需要在找。
我委托这位大哥再找找，顺便再看看我的祖辈信息，很快他就发过来爷爷往上三代的族谱信息，有名有字有任职经历，虽与老爸的回忆有一定出入，大致却也差不多。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而奇妙的感觉，虽然我们相隔一百多年，他们仿佛一下子融入了我的世界，成为我的一部分。
他们是我的祖先，每次年三十，父亲在昏黄烛光下进香上供、烧纸祭奠的对象；我是他们的后辈，也许冥冥之中正注视着牵绊着的后辈。
家族、祖宗不再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符号，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祖辈们的形象清晰起来了，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还在世，也许会如爷爷一般，抚着我的脑袋，叮嘱我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也许会跟我讲述他一生的光彩风流，激励我这个无欲无求的晚辈。
突然之间，我好像多了一种责任，不只是为自己为家庭为父母，也为家族的凝聚、传承与荣光，去努力去奋斗，去做更好的自己。
《万物简史》序言里，有这样一段话：
想一想啊，在38亿年的时间里，在这段比地球上的山脉、河流和海洋还要久远的时间里，你父母双方的每个祖先都很有魅力，都能找到配偶，都健康得能生儿育女，都运气好得能活到生儿育女的年龄。
这些跟你有关的祖先，一个都没有被压死，被吃掉，被淹死，被饿死，被卡住，早年受伤，或者无法在其生命过程中在恰当的时刻把一小泡遗传物质释放给恰当的伴侣，以使这唯一可能的遗传组合过程持续下去，最终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令人吃惊地——产生了你。
也许，为什么祖先需要后辈认真地祭奠和怀念，这就是原因之一。
我们是极其偶然的，可以说是奇迹般的存在，如果祖辈有一点点意外、变故，甚至波动，也许依然会有很多后辈，却不会再有我们出现了。
我小爷爷一生无后，至此绝户，再无后人与我们一同把酒言欢、追忆先辈，我们的世界其实已然缺失这样一块。
这就是血与缘，带着责任与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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