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大陆中部省份的一个偏僻乡村,那里——对,我已经离开那里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就是我出生那阵,还比较封闭,除了一些出外打工的,大部分村民全部生活来源就靠每家不到十亩耕地,加上几头猪。在农村活着不需要什么成本,养人和养猪差别不大,用村里老人的说法就是一个孩子也是养,一群也是放,所以他们希望生一群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可以像种子一样撒到田里耕作的劳动力是他们所有的希望。生活是没有的,这么奢侈、内容丰富的词不知道他们认识不,在那里只有活着,最低版本的生存。
妈妈也是随机播下的一颗种子,没什么特别的,并没拥有比别人更肥沃的土壤,也没有受到过额外呵护,从懂事开始就和弟弟妹妹还有村子里其他小朋友一样,无可选择的生活在这个远离现代文明的土地上,一丝一缕细细感受和体验山村里所有的落后愚昧,而时间最终会让这些经历成为他们身上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当我们看他们的脸、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可以很容易发现他们就是父母的完美3D打印版。
不知道妈妈如何成功跨越了这些障碍,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的人,她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我知道的仅有一点关于妈妈的事情都是从小姨、奶奶还有邻居那里听来的。而实际上她们也不能理解妈妈是如何做到鱼跃龙门的,而且还是个女孩子。在乡下,人们普遍认为女孩子一生中最稳定的价值就生男娃,其他的任何需求都叫赔钱,所以当年妈妈考上重点大学这件事情更像一种行为艺术,她创造出了一幅山中凤凰的形象,但只是作为一个划时代的形象停留在由村子为中心方圆五十里村民的记忆里,她的父母不愿意赔上几年的时间和学费就为了让闺女回来给别人家生男娃的。
所以现实是妈妈并不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她以前是个农民,现在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民。
五岁之前我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那时太小,已经没有什么很具象的记忆了,对妈妈的感觉就是不苟言笑,虽然她从不对孩子打骂,也从不呵斥,可我还是很怕她那张严肃的脸。我喜欢爸爸,爷爷奶奶,还有小姨。妈妈在弟弟三岁那年和爸爸一起去北京打工,临走前一天,她把我和弟弟放在腿上,和我们说了好多话,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就记得我坐在她腿上,弟弟面对着我坐在妈妈另一条腿上,她搂着我们,就像母鸡孵蛋时的两个翅膀把我和弟弟围在怀里,到现在好像都能感觉到当时妈妈胳膊的温度。不知道当时妈妈的心情如何,我就记得当时看着她想,为什么爸爸也一起去打工,而不是妈妈一个人去呢?
我特别喜欢爸爸,他经常带我玩儿,给我做小玩具逗我乐,但对妈妈的情感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她的价值虽然不被她的父母认可,可依然是我们家庭的骄傲,她的光环让我从懂事开始就有种“我也是与众不同”的错觉,这个感觉给我枯燥无味的童年里注入了各种斑斓的色彩。但另一方面她的忧郁、少言会让家里总是有种沉闷的气氛,她一出现,本来欢声笑语的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大家都很默契的去附和她的沉默,好像只要沾染了她安静的特质就会把山里人的无知和愚昧从身上抹掉了一样。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的家庭也像其他人的一样,闹哄哄的,发出各种各样充满家庭气氛的噪音,哪怕是吵架都好。隔壁小伙伴的妈妈经常大声的骂她,隔着一片田地都能听到,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从小就被妈妈这样咒骂肯定会成为我一生的噩梦,可那时候觉得这是家庭成员之间良好的互动,充满着人情味。有时候我会故意打破他们营造出来的安静气氛,突然跳起来嗷的喊一嗓子,然后我会看到妈妈射向我的目光,很严肃,我觉得下一步她就要责怪我了,然而并没有,只有奶奶过来搂着我,说:“妞妞别吵,别吵到你妈妈!”
我很愤怒,甩开奶奶跑出去,在这个所有人都要谨言禁声就是为了某个人喜欢安静的家里我感到很压抑。本来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是爷爷奶奶手心上的宝,可妈妈一来,我就变垃圾了。我蹲在院子外面哭,半天都没人出来找我,我感到孤独极了,看着天,好像天底下就剩了我一个人似的。过了好久我才回屋,没人太关注我的行迹,又过了好一会奶奶才发现我眼睛红红的,很惊讶又心疼的说:“啊!我的妞妞怎么哭了?”
爷爷奶奶和爸爸对妈妈还总是很客气,“谢谢”,“辛苦你了”时常挂在嘴边,这显得他们和村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村里人很少使用这种礼貌用语,尤其是一家子之间总是喜欢表达感激之情会让人感觉很突兀,每次看到他们这种故作姿态多此一举的作风我都会觉得无比尴尬,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努力的想找出问题的根源。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费解的,他们觉得儿子娶了个有文化、鹤立鸡群般的媳妇,配不上,想通过自身的实际行动来让这个家从形式上更接近儿媳妇,让这个屋檐下所有人都能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实际上他们做这些都是多余的,妈妈虽少言沉默,但对公婆、丈夫儿女都做到了尽心尽力,尤其是对爸爸,我觉得妈妈对他是有爱的。
平心静气的说,不管我说了多少对妈妈的不满,必须承认我成长在一个非常温暖有爱的家庭里,感谢他们在我成长中带给我的一切。之所以一直无法理解爸爸这边的家人对妈妈那种我不能忍受的恭维态度,是因为外婆对妈妈的无视。
外婆家离着不远,妈妈每个星期都会过去看看,记忆中外婆从来没抱过我,对她一直有种陌生感,以至于“外婆都是不抱外孙”的观点到现在都没有从大脑中彻底抹去。她对妈妈似乎总是不太满意,说自己很忙啊,又添了个孙子,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妈妈听了就给她做饭,做她最拿手的好吃的端上去给她,她还是没多少笑模样。一直到弟弟出生了,她的笑容才多了起来,而且我惊讶的发现,原来她会抱着弟弟哈哈笑!原来她会抱外孙的!而且也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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