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连清川
有一段时间了。很多热点,舆情汹涌,众声喧哗。
我有两个感受:毛骨悚然,怒火中烧。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是很难维持一个个体的平静的。一张清净的书桌固然难得,一只清净的耳朵恐怕也难以维系,除非你愿意自我隔绝于这个世界。
当舆论的焦点,不断地向一些单独的个体推进,进而形成群嘲,围攻,暴力的时候,你所要理解到的是,这越来越不是孤立的事件,也越来越不是无关于己的事件。集体无意识的形成,便是如此潜移默化。
现在,是一个集体猎巫的时间。我们这个社会,益发地刻薄、恶毒与失控,当这种暴力性的集体无意识愈演愈烈的时候,它会变成全民性的癫狂。这个社会曾经发生过。
如果今年年初以来的舆情可以用混乱来形容的话,那么,现在的舆情,就可以用疯狗式舆情来形容。猎巫与宣泄,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情绪,在各个社交平台中蔓延。
1.
朱刚变成了无辜受难者。
起初的质疑声音,无疑是有益的。姜文华的残忍与王永珍的罹难,所有的疑点都无从解释。
但寻求真相的方式是不间断的质疑与追索,而不是愤怒的转移。于是朱刚成为了牺牲品。
他只是一位忠厚学者,以一种也许并不太恰当的方式纪念自己的朋友,而在对舆情麻痹的状态中,把自己的感想,交给了官方。
他作恶了吗?他参与了隐瞒了吗?他成为了制度中的一份子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被打成了筛子。背后的帷幕,依旧沉重而猩红。
林生斌带着期望被祝福的心态,宣告自己的新婚姻,和新的孩子。
他是一个真正被狩猎的巫。他所有曾经被人所称许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污点。他所有曾经的行为和动作,都被挖出来,放大,并且放置一个邪恶的动机。其中,最为好笑,但也最为恐怖的,是“镇魂井”。
那些人罔顾公安机关和法院已经确认的结果,肆意地造谣、编排和捏造关于他的种种,甚至直指他才是杀害妻儿的凶手。
据说,是他的人设崩塌了。
一个失去了整个家庭的悲痛的男人,他只是想继续活下去而已。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确过度滥用了这个社会的同情,然而,如此卑劣与恶毒的指控,已经百倍于曾经施舍给他的那一点廉价的同情心。
于心何忍?
另一个据说是人设崩塌的人,吴晓波。他在《财新时间》的采访中说,多数的人是无用的人,他是一个精英主义者。
不知道是不是精英主义这几个字踩到了什么人的尾巴,于是围攻络绎不绝而来。
我详细看了一遍他的访谈的全部过程。其实,他在讲的,不过是他的商业模式而已。其实以前,罗振宇也讲过类似的话。在自媒体时代里,每个自媒体只能取整个大群体中的一瓢而已,你必须放弃所谓的“大众市场”。只有平台,才有资格获得大众。
但是他是精英主义者,这在互联网民主时代里,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吴晓波是我的师兄,我从他的《第一财经周刊》专栏的时候,就开始在看他的文字,并且写过他的书评。
但我不太同意他关于精英主义的说法,因为我的精英主义比他更加严格。因为连他的那几十万受众,都没有资格成为精英。
精英是什么人?是对于这个社会的思想、技术、文化,起到核心作用的人群。他们设定国家的发展方向,为社会制度提供批判性思维,为民族文化的发展奠定思想基础,并且试图在世界中,寻找自我民族与国家的定位。
大多数的商人,都没有资格称为精英。他们为社会提供了财富,客观上推动了国家的发展。但是,他们不过是遵循了精英给他们所设定的道路。
因为有思想的解放,思维的进步,技术的发展和制度的创设,才有商人的空间。他们是从属者,所以他们没资格称精英。如果的确要用的话,有一个词或者比较合适:菁英,优秀的商业人才而已。
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吴晓波的看法,是他自己的,他有自己的解释权。
我不知道批评他的那些人,而且多数是从知识群体中来的人,为什么如此恐惧或痛恨精英主义。
我们这些读书的人,写字的人,惯于和喜欢思想的人,难道穷其一生,不都为了成为与众不同的精英人士吗?
我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消耗了比普通公众更多的教育资源,从体制和公众中获取了更多的营养和能量,难道我们不应该为普通公众提供更多思考、不服从,甚至是反叛吗?难道你读了那么多书的目的,就为了成为一个庸众?
2.
朱刚、林生斌和吴晓波,都只是一个个的个体而已。他们恰巧处在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时间和机缘里,所以他们被猎巫,被挂在电线杠上,和现在的很多资本家一起。
可是谁不是在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时间和机缘里?时代的微尘太多,我们许多人都正好被这些微尘砸中,成为了我们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沉重的山。
疯狗式舆情并不寻求正义和真相,是公共情绪的宣泄口,是公共愤怒的倾泻之地,是公共委屈的围猎场。
至于他们是否应该如此被暴虐,并不重要。
佛家有种说法,救一人,如救世界。杀一人,如杀世界。
我们有许多并不能说的话。卧室里的大象谁都知道。可是卧室里的大象不能被谈论的时候,人们便倾尽全力去杀害一只路过的蚂蚁。
这是这个社会舆情的可怕,但同样也是可悲。
对于予取予夺,生杀随心的制度之恶,缄口不言;对于手无寸铁,噤若寒蝉的个体,痛下杀手。
缄口不言,我理解。我更加没有资格去谴责。因为我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勇敢者,我也只是一个沉默的大多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去戕害路过的蚂蚁。因为早就注定了,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一只路过的蚂蚁。当人们习惯了杀死路过的蚂蚁的时候,他们不断寻找下一个蚂蚁。
在沉默的时间里,我们所能做的事情,最起码是保持对和我们相同处境中的他人的善意,并且去竭力维持每个人的利益与尊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始终成为公正的、正直的与善良的人。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资格去期盼一个更加美好的、良善的、正义的社会。
3.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一直在读讲谈社的《中国的历史》,已经读到了第七本。
我后悔读晚了。
平势隆郎,气贺泽保规、小岛毅,杉山正明,这些有着拗口名字的日本学者,在对于中国传统时代的理解中,充满了创见、自信与气势。
这是他们的学术风度。
我并不完全认同他们的许多见解。但我不能不为他们所处处闪现的思想的光芒所折服。他们跳出了治乱循环、道德忠奸、天朝岛国的界限,升华至一个自我圆满的思维的境界中。
学术永远没有圆满的,思想永远没有止境的。这都没有问题,问题是,能不能跳出自我与民族的窠臼,从而寻找更加高大的存在。
这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精英,应该给自我的定位。
在这样一个全民猎巫的时间里,我所看到的,恰恰是我们中有一些,甚至有许多我曾经十分尊重与欣赏的人,也卷入到这些毫无意义、折损身段的口水战之中来。
是裹挟?是主动?还是变节?
对于那些依靠热点、吸引眼球、丧尽天良的营销号和粉红号自媒体而言,我从来就没有期待。我更加不认为,能认几个字,吸引一些庸愚之众的流量的人,也配称做媒体,或者文化人。他们与引车卖浆、织席贩履的人并没有差别。应该说,他们要比那样的人卑劣得多。因为引车卖浆、织席贩履,为人们提供了必要的物质。而那些自媒体,其实不过是一些贩毒分子而已。
什么卢克文、占豪、北留、沈逸、观察者网之流,俱是此等下作无耻者。
但是那些曾经的知识人、媒体人士、文化精英,为什么要趟进这样污浊的浑水中来?
维舟老师曾经写过非常沉痛的文字,述及在这样的时代里,知识人已然越来越缺乏生存空间的现实。
有些人大约并不同意这样的论断,他们会告诉你自媒体如何兴旺发达,以至于许多人因此发家致富,成为了时代的佼佼者。但是我想说的是:一个严肃的思考者,与知识分子式的质疑者,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们是这样的人太多了吗?
我并没有反对通过自媒体而改善了自己生活的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在任何一个国家里,轻松愉悦的内容都更容易获得读者与成功。
我说的是:这个社会不提供给严肃的思考者以体面的生存空间。
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摇身一变,为了成为自媒体的佼佼者,可以变成痛杀蚂蚁者,成为猎巫者,可以成为愚昧的社会的帮凶。
我并不是说,我比他们高明。相反,我谦卑地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比我聪明,比我睿智,比我的文字更加优美。
因而,他们更加不应当成为豺狼。
事实上,我们对我们自己的传统的研究、对于历史、对于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对于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对于我们中国的制度,对于我们许多生活的层面,对于这个时代中各个人群的研究,都远远脱节与落后于我们的邻国,更毋论那些发达国家。
我们像贪吃蛇一样,循环式地咀嚼着我们的前人留给我们的内容。
假如我们认为我们有回馈这个社会的责任,或者我们不应该数典忘祖,或者我们想要真正地与这个世界并肩的话,所需要的智力与创建的投入,何其多哉!
我们的后代,还只能看司马迁、司马光、陈寅恪和孟森吗?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遗产?
4.
在过去一些年里,我也写了许多不知深浅的文字。回顾看来,虽然也没有什么值得如今追悔的价值观和认识论硬伤,但不过也就是些卖弄风情的普通文字罢了。如果说的确还可值得珍贵的话,大约就是在FT中文网时,扎扎实实读书所留下来的那些书评。
的确很感谢如今在复旦的张力奋老师,给了我这样的一个机会,写作这样一个专栏。
但是到了今天,我的确懊悔的是,我写下一些追逐热闹和焦点,尤其是品评人物的文字,和参与了一些口水仗,以及自以为是的左右之争。
这些东西,是垃圾无疑的。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记者和编辑的时候,江老师教诲我们,要关心国脉与民瘼。现在的人已经不这么说话了,当然,这几个字也显得已经非常过时。
但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我们用了大量时间,去追逐热点,但就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却丢掉了我们作为曾经受过教育的人的最重要的教诲。
这个社会中,最重要的东西,依旧是国脉与民瘼。
我大约是辜负了她的教诲的。在这个沸反盈天的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时代里,每个人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的流量之火,金钱与欲望日夜摧折着我们,愤怒与困惑如影随形,焦灼与困顿如山如海。
这样的教诲何其容易被忘记。况且,猎巫所带来的快感与关注,哪里是清凉的思考可以比拟。
可是近日的恐惧与愤怒,的确让我学会了一些反省。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写这首《山中送别》的时候,大约应该是安史之乱之后吧?他也不过是大时代中的一只蚂蚁而已,那个时候想杀死的他的人应该也不在少数。
春草绿过了,上海的梅雨季节也快结束了。
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美好的诗句和美好的人,就应该对这个社会,和我们一样在时代的巨浪中沉浮求存的人,心存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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