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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W] 雄鹰之陨

[WOW] 雄鹰之陨

作者: zzz雪人 | 来源:发表于2019-10-05 14:48 被阅读0次

    1
    在凯瑟琳想象中的暮冬要塞 ,远比眼前这座残破冰冷的旧城要来得宏伟。她原本以为,作为联盟在北地前线最坚不可摧的壁垒,至少也得在面积上去更大一些。塔楼、庄园、农田、广场。虽说这里有着一个真正要塞所拥有的一切,但和她曾经在洛丹伦的家相比,所有的东西都犹如袖珍版的一般——即使如此它们也有相当大一部分领地被茫茫无尽的天灾军团所占领,不过无所谓,在哪里都一样。
    她透过城门向外望去,怪物高亢的嘶吼和寒风尖锐的呼号此起彼落,但最终仍旧被阻挡在那厚实沧桑的城墙之外。战旗猎猎作响,金色的雄狮昂首挺胸,手持长弓的射手拉满弓弦,箭矢飞起又落下,伴随那些的是塔楼之上偶尔坠落的身影。第七军团的将士用勇气为要塞构筑起了无法撼动的屏障,只是没有人在乎那些,因为城内还是安全的。第一个遇难者会让人感伤,凯瑟琳想,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就只不过剩一些无聊的人数统计了。
    金色雄狮麾下的英雄,就如同当年那些在双头铁鹰注视下的无名氏,坚守誓约,也只能湮灭在众人的记忆之中。

    要塞里的人来来往往,狮鹫兽起起落落。沿着墙根搭起的破旧帐篷上堆满了泥污和积雪,几乎占用了大半条街。交织升腾的白色雾气下,惊魂未定的旅人、饱受折磨的伤员和肮脏的流浪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一整队列兵迎面走来,凯瑟琳侧过身,低头让开了道。领头的卫士神情肃穆地骑在战马上,灰色的眼睛里透出严厉无情的光芒。他挺直了背脊,身后暴风王国的战旗迎风飘扬,上面画着挥舞着利爪的金狮,俨然联盟的正义。
    但那不是她的正义。正义只存在于雄鹰翱翔的日子里,她不需要正义。

    即使有着惹眼的火红色鬈发,在这种关头,也不会有人注意她一眼。凭着伪造的证件,凯瑟琳畅通无阻地混入了临时的指挥塔。暴风王国的建筑布局都大同小异,这座临时作为指挥所的城堡也和其他的无异,甚至暗门的入口也毫无区别。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刻钟,但凯瑟琳厌恶等待。她沿着内侧的楼梯快步前进,二楼左手第三间房。一,二,三。她默念道,然后推门而入。

    七年未见,眼前的胖子已然和凯瑟琳印象中的杰里克·艾尔伯特伯爵产生了不小的差距。消瘦修长的身体已然满是肥肉,肥腻油亮的秃瓢也让人几乎无法记起他那乌黑浓密如同松针的短发。只是和善的眼神未曾变过。
    胖子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满脸堆起的笑容让人几乎看不到他的五官。他肥胖如同藕节的手指滑过一旁的女仆的屁股,用力一拧,引得尖叫连连。他挥挥手,那姑娘面红耳赤地逃离了房间,不符合身份的粗俗笑声才完全停下来。“好了,那么看样子可以办正事了。亲爱的凯西。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艾尔伯特伯爵把一叠厚厚的档案文件推到凯瑟琳面前,他十指交叉,正襟危坐,和蔼地盯着她的眼睛,没准这才是一个“暴风贵族”该有的样子。

    但是凯瑟琳无论如何也谈不上“高兴”。虽然在之前的信件往来中,提及过应当尽量简化那些繁复的手续,但即使剃掉那些无聊的废话,这些权贵之间的繁文缛节仍旧令人不胜其烦,那些拖沓乏味的陈词滥调萦绕在耳边无法摆脱。她完全没有去确认那些文件的内容——反正也毫无意义——只是机械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的末页,一遍又一遍地签上“凯瑟琳·冯·克劳伦斯·艾尔德菲尔特”这一长串令人生厌的单词。
    提到这里,她的脑中就总是忍不住涌现用力把那个长着酒红色杂草的脑袋摁进马桶的画面。那倒霉的女匪总是叼着不知哪里捡来的劣质香烟,一脸幸灾乐祸。

    “那些贵族老爷怎么会听我们这种乡巴佬讲话。”那家伙推卸责任的时候总这么说,“和贵族打交道,当然还是得我们的男爵大人出马。”

    其实谁说都一样。就算洛丹伦的爵位真有意义,这个没落的名号仍旧只是个笑谈。艾尔德菲尔特这个姓氏和家父的旧交情,在这些“叔叔”或者“伯伯”面前一文不值,他们看中的无非也是那凯瑟琳那一刀刀割下的心尖嫩肉,除此之外她无牌可打。许多洛丹伦落魄的贵族都是如此,一匹病马,几顿难吃的猪食就能把他们祖辈存下的基业轻松换走。这些封地犹如架子上的熏肉,只要能叉下来,终将分在这些老狐狸的盘子里。毕竟,天天在瓦里安国王面前谏言向部落宣战,收复洛丹伦的,也是这群老狗 。

    如果这样能够顺利地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话也无所谓了,至少比落在那卑鄙的妹妹手上要强得多。凯瑟琳如此想着。壁炉里的火焰劈啪作响,张牙舞爪地在她翠色的眸子里翻腾跳跃,好似狞笑着的恶魔。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甜腻腐朽的喘息声从那堆满假笑和肥肉的老脸上传出来,胃里一阵痉挛。

    即使她深知这个权贵是什么东西,在这种场合下,凯瑟琳依然要尊称他一声“叔叔”。在最后一页签名的时候,凯瑟琳依稀看到了“蜜酿庄园”几个字——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合上了卷宗,一把砸在了胖子伯爵的桌上。

    “别生气嘛,凯西。”艾尔伯特伯爵随手把那一摞纸推在旁边,笑道,“洛丹伦贵族的封地就像空头支票一样可笑,这你我都知道。这年头,你知道的,军备可比封地值钱得多。我也听说过你遇到的困难,这年头,能像叔叔我一样诚心帮助你的人可真的没有了。”艾尔伯特伯爵臃肿的肥肉让他的五官都挤在一起,“当然,这可得好好感谢你的父亲,毕竟之前,我可欠他一大笔人情。”

    她所有的家当换几车补给,而且万一被抓就是人财两空,真是划算的买卖。但正如伯爵所说,凯瑟琳手中的地契房契在现在的情况下,真的只是几张废纸。暮冬要塞的辎重部队意义重大,警备森严,正面硬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眼前这个被称为“叔叔”的男人,只要动动小指,某些“运输途中的损耗”就足够他们喘息好一阵子了。

    “说真的,凯西,我完全不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动机,只要你们放下那无所谓的坚持,也是不可多得的英雄,暴风王国也不会亏待……”
    “洛丹伦是米奈希尔的,不是乌瑞恩的。叔叔。”凯瑟琳强硬地打断道,“关于我们的协议,我的职责已经履行完了,艾尔德菲尔特名下的财产、封地以及所有的资产已经归于您的名下了。虽然现在……您可能需到再等等。佳莉娅公主必将引导我们走向胜利。”凯瑟琳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况且,我也没什么能给您的了。”
    “别那么见外,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凯西。你的东西我不会动你的,你的要求我一根钉子也不会少。我可是你最亲的叔叔,可比你那生死未卜的公主靠得住得多,毕竟你不能随便找一个金发女人就说她是佳莉娅公主的。”艾尔伯特伯爵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嘿嘿直笑,“明天中午第四队和第五队的运输车就会从新壁炉谷以北经过,万一被血色十字军那帮疯子劫了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呐,调度令,你要亲自送过去吗?”他挥了挥手。

    凯瑟琳也不讲客气,她不知道“叔叔”到底会耍什么花样,但是这调度令上的白纸黑字是实实在在的。她伸手去接那张纸片,左手腕间却粘着肥肉有些烫人。
    “开个玩笑,丫头,粗活叫下人干就可以了。”伯爵一脸假笑,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几乎要把凯瑟琳拉倒在桌子上,“眼看就要天黑了,今晚就……不要走了。你看天色马上要黑了,夜路可不安全,不如,在叔叔这里留宿一晚。明天一早,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凯瑟琳一把挣脱了胖子的手,但并没有想要生气的样子,“当然,叔叔。如您所愿。”她揉了揉因为被紧握而有些疼的手腕,“不过,我想既然辎重队要出发,就没有理由分开赶路吧。不如……”
    “你可真厉害,丫头,都翻我的老本了。这次我可不好交差了。”伯爵搓着手,从桌子后绕了出来,“不过既然我亲爱的凯西开口了,我也没理由拒绝……”

    胖子肥厚的伸手抚上凯瑟琳像烈焰一样迷人的炽红鬈发,眼神有些迷离。苍蓝的丝绸长袍下是女法师雪白的胴体,她一动不动,毫无抵抗,任由那双肥厚的手四处游走。
    一条发情的公狗。
    他想立刻得到她。激动的心跳,胜利的喜悦伴随着的是……

    痛苦的哀嚎。

    那并不是烤肉所散发出的香气。杰里克·艾尔伯特伯爵捂着自己焦黑的双手,蜷作一团,仿佛他刚才触碰的不是美妙的女体而是炽热的铜柱。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女法师被掀开的长袍下,依稀可见的是闪耀着的赤红色的符咒。

    “叔叔,您听说过‘炽刃凯瑟琳’吗?”“您觉得真正的‘炽刃’是什么样子的呢,挥舞一把能点燃的废铁的白痴?”凯瑟琳扯好自己的长袍,把红发藏进了兜帽,“真是可惜,我本来想更和平一点地解决的。不过叔叔,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保守秘密?”
    “亲爱的叔叔。我们确认几个事情。”一直面无表情的女法师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她半跪在伯爵的身旁,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像烙铁一样变得通红。“您最后一次见过艾尔德菲尔特的后裔是在七年前;您从来不知道什么‘炽刃’,不认识那种把火焰符文刻在身上的疯女人;今天晚上没有什么访客,那几块谁也没有提到的封地本来就是您的;暮冬要塞的补给因为那几个白痴脚夫误会了命令所以才绕了远路;您因为烤火的时候睡着了所以烫伤了手。”
    艾尔伯特伯爵惊恐地瞪大眼睛,啄米似的点着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凯西,不,艾尔德菲尔特大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相信您,叔叔。”法师的手指用力戳进了伯爵的嘴里,“哑巴是不会告密的。”

    2

    离开暮冬要塞对于凯瑟琳来说并不算太麻烦。在那之前她必须还有件事要办。艾尔伯特男爵历来荒淫无度,在夜间他的房间周围就是禁区。希望最近他没有改掉这个好习惯。凯瑟琳想,不过最好晨间的战略会议能够如期举行,这样至少能让那只半熟的乳猪少吹一会风。

    凯瑟琳压住兜帽,在雪夜中加快步伐。后勤队的营地不算太远,她很快便抵达了那里。一群脚夫和护卫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用马尿一样的劣酒麻痹自己疲惫的神经。没有人注意到她。一个男人半梦半醒地躺在营地正中的一张大躺椅上,捏着一个老旧的军用酒壶。他举着酒壶,伸着舌头,等待着最后一滴甘露从中落下。
    她感到有些惋惜。在这荒芜的土地上,后勤部队所谓的正规军编制都是些笑话,“联盟”收编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这些身披蓝色军服的人,不过是一些并不属于暴风城的无家可归的农民。他们把仅有的收成半卖半送的拉给军队,用发来的半截废铁换取一点点的安慰。

    “妈的!给老子拿酒来!”他把那酒壶用力朝前扔去,哐啷哐啷滚出去了好远,但没有人理他,“给老子拿酒!”
    酒壶滚到凯瑟琳的脚边才停了下来。她弯下腰,捡起了沾上泥土的酒壶。她扫了扫壶上的泥,摇了摇酒壶,突然变得沉了许多。

    “你他妈谁?这里是禁区!”那男人对着凯瑟琳大声咆哮起来,这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如果好好整理一番,也许还能谈得上英俊,但满嘴的酒气和恶臭让凯瑟琳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她走上前去,把重新装满的酒壶递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凶神恶煞。他又看了看酒壶,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这里的确是禁区,但是即使请人来,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往这个充满恶臭的垃圾场里钻。
    凯瑟琳又把酒壶递了一遍,男人转而露出一丝狐疑。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酒壶接了过来。他没料到酒壶里还有内容,差点让酒壶掉了下去。“啥玩意儿?”他惊奇地看着酒壶,仔细琢磨了一番,又凑近瓶口小心地闻了闻,这才下定决心舔了一口。
    “妈的,你这婆娘还会戏法!”他从椅子上弹起来,两只手抱起酒壶,一饮而尽。北地的资源匮乏,平日里都只有酒糟残渣勾兑的一些猫尿。他抱着酒壶多吸了几口,这样似乎就能在空荡荡的瓶子里吸收一些养料。他不讲究什么形象,又亲了壶口好几下,最后实在是弄不出任何东西了,才罢了手。“好酒!还有吗!”他突然觉得自己口气可能不大好,显得有些局促起来,“好……好姑娘……这酒……还有吗?”
    “有啊。”凯瑟琳不由得露出笑容。她伸出食指,在铝制的酒壶上敲了几下。指甲划在金属上面的声音有点刺耳,但水壶又奇迹般地装满了,“慢点喝,多少都有。这是洛丹伦梅子酿的,我以前可爱这个,希望还合您口味。”
    男人两手托起酒壶,傻笑着作了一个揖,只发出“嘿嘿”的傻笑。

    “艾尔伯特伯爵……”凯瑟琳从怀里拿出了盖着艾尔伯特印章的调令。一直贴在她的怀里,蜡封已经有些模糊,让人不由得想起了那胖子肥腻变形的脸。烫伤的滋味可不会好受,可和她心里的味道比起来,就不值得一提。没等凯瑟琳说完,男人警觉地停下了手中的酒壶。他的酒看样子在这几个字之间就全醒了。这封荒诞的命令让辎重队运用补给的道路足足翻了三倍,绕过冰冷的龙骨荒野的最南方,不仅要偷偷从怨毒镇的背后穿插而过,还要历经好几处血色十字军的营地,就差大摇大摆地从新壁炉谷门口穿过去了。
    “你他妈是那肥猪的人?”男人看了看凯瑟琳,低头看看自己的酒壶,又抬起头来,之前谄媚善良的表情消失了,如果不是他心里还有一丝“绅士风度”,那拳头恐怕控制不住地招呼起来了。“这他妈的什么鬼路线!”男人把半空的酒壶举起,想要砸出来,他定了定,愤愤地把酒壶砸到了旁边,酒壶不满地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你来给老子送终的?从怨毒镇到纳克萨玛斯,然后是壁炉谷和遗民海岸?王八羔子都编不出这么精美的路线图,是你个狗日的干的?”
    凯瑟琳对这种情况多少还是有点预见,这老东西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在上面一个脸,对下人又是一张脸,如果打着他的旗号,自然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但调动军备这种事情,又没办法不贴出这名字。
    “酒还好喝吗?”她掀开自己的兜帽,篝火的光在她的鬈发上跳跃,“‘蜜梦’——我起的名字。把洗净的梅子晾干,一点一点地剔掉梅蒂。在酒罐子里工工整整地铺上一层,然后铺上冰糖和蜂蜜,再铺上梅子,然后再是蜂蜜,一层,然后再一层。封得满满当当,再浸入达隆郡的麦子酒,封上七个月,等到连酒封也挡不住的时候,就成了。这是洛丹伦的梅子才能酿出的味道。”凯瑟琳缓缓踱步,绕过燃烧着的篝火,拾起滚落在地的酒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现在只剩下些回忆的梦的碎片了。我果然没有起名字的才能。”她走了过去,把空空如也的酒壶递还给男人。他无言以对,只觉得口中焦渴难忍,似乎刚才酣饮的美酒不过是一场梦。

    凯瑟琳一把握住男人的手。冰冷、粗糙而满是裂痕。男人有些愣神,他只是隐约觉得手里有什么硬物。他抽出手的时候,粗糙的皮肤几乎要把女法师划伤。他环顾了一下乱哄哄的四周,只有迷茫的酒鬼,谁也没有理他。他翻开手掌,篝火中赫然闪耀一枚真正的金币。

    “可笑。这点东西就想打发了?你觉得我们兄弟们的命就值这个?这地方这玩意没什么用,有用的是……”他掂了掂金币,想把它扔回去,看着法师沉默不语,又有点不对劲。

    “我是洛丹伦人。凯瑟琳·冯·克劳伦斯·艾尔德菲尔特,艾尔德菲尔特男爵的长女,艾尔伯特伯爵的‘故友’……不过我想他,他已经不是洛丹伦人了。”她盯着男人的眼睛,“佳莉娅公主回来了,弑君者必将得到审判,所有的异端都必将得到审判。洛丹伦近在咫尺。”佳莉娅公主,凯瑟琳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即使暴风城的官方永远不会承认佳莉娅公主的身份,这些沦为“联盟”一份子的遗民,不会对她无动于衷,“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回家,就请你喝真正的‘蜜梦’。现在,我的庄园,换成了……这个。”
    借着火光,男人又把金币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大小,质地,颜色,和上面的徽记。男人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这……这是……”晚上的风有点大,也许让他有些着凉,“这是这是”地说了好几次,鼻子塞了,眼眶也被篝火映得发红。凯瑟琳把食指放在唇间,把红色的鬈发重新藏进兜帽之中。“认识这个徽记的,都可以跟我们走;不认识的,去留随意。看着调度令,在第一个左拐的地方右拐。我们在龙骨荒野等你们。”
    他不知道回答什么。遥想过往,跌落在地的王冠发出刺耳的声音。弑君者坐上沾血的王座,把王国据为己有,却对破境的亡灵天灾不闻不问。六国式微,乌瑞恩高举着“联盟”的旗号,来收复“联盟”的失地,真正的皇族血脉却不知所踪。篝火劈里啪啦地响着,忽明忽暗,金币上的双头鹰好像在这烈火中翱翔。
    “米奈希尔万岁。”他压低了声音。

    3

    不久,辎重队就组织起来了。十几辆装载着军备和粮食的辎重车列成一列长阵。颜色杂乱的高山矮马不安地吐着鼻息,蹄子在地上磕出凌乱的声音。这比调度令上的指派的东西要多了不少,也许占上了暮冬要塞两成的补给了吧。不知为什么,凯瑟琳想起了早先城墙上被天灾杀死而掉落城墙的那个身影,他跌落在墙根,露出恐怖而绝望的面孔,上面赫然是补给队领头那个男人的样子。
    领头的男人吆喝着骑着矮马在队伍最前方走着。凯瑟琳跟着车队的末尾,轻而易举地混出了要塞。他们什么也没有讲。白天的时候,这里不过只是一条普通到没有名字的山间小道,连天灾都不会出现。然而夜幕低垂,浓稠的如同泥沼的漆黑让世间的一切都深深陷入其中。没有尽头的道路,一侧是绝壁,一侧是深渊,点燃的火把是一条蜿蜒的小蛇。凯瑟琳悄然离开队伍。黑夜里并没有人在意她。

    火蛇远去,风雪是黑夜中无情的野兽。掩盖于暴风雪之下的脚步声,恐怕只有依靠女人的直觉才能够听见。
    然而还是太迟。犹如鬼魅,娇小敏捷的身姿一闪而出。凯瑟琳想要抽身躲避,却被死死钳住,她觉得有几根钢筋锁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想要念出的音节被硬咽了下去。
    凯瑟琳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松开自己的喉咙,无奈那扣住喉间的指头力气却出奇的大。只是半秒钟的时间,凯瑟琳觉得冷汗已侵透了她的全身。紧接着便是从背后传来钝重的撞击感。
    她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打穿了。
    刺客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匕首竟脱手而出。漆黑的斗篷在后背的位置被割了一个大洞,蓝色的法袍上跳动的奥术光芒即使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辨。
    ——附魔法术在最关键的时候又救了她一次,看似普通的丝绸长袍,却坚韧得犹如精金。
    凯瑟琳一手缚住喉间的指头,一手抽出短剑反手便砍。那苍白的兵刃划空而过,纹刻在剑背上的符文在无月的黑夜中闪闪发光,一起一落之间,那柄无名的利刃竟然凭空燃烧了起来。韧如钢筋的手指忽然如泥鳅一般滑腻,刺客摆脱束缚,抽身小退一步,炽刃贴面而过,赤色的火焰投在双眸之中,反射出猫眼石一般漂亮的光泽。凯瑟琳向前跨出一步,用力劈砍。烈焰闪过,刺客早已消失无踪。
    凯瑟琳恼怒地咂咂嘴,短剑回鞘,四周的一切又潜回了漆黑的泥沼。背后的新伤让她疼得几乎要哭出来,想必一定会留下非常严重的瘀伤吧。
    好在只是瘀伤。她想到。如果说用“运气好”来形容自己的话,真的完全不过分。如果刺客第一刀选择的划开喉咙而不是刺杀心脏,恐怕这会已经回去见老国王了。

    黑色深渊中投来捕猎者的视线。那双猫眼石一般的眸子在凯瑟琳的脑海中迟迟挥之不去,就像捕猎前的猫。凯瑟琳不疾不徐地走着,隐忍着背后的剧痛。她故作镇定,好让自己看上去毫无破绽。路边古怪嶙峋的巨大岩石,山间的积雪,哪怕是黑夜本身,都是藏匿的好地方。
    一步,接着是下一步,如此反复,直到云边泛起乳白的晨光。道路开始渐渐变得宽敞起来,那些看上去足以藏下整个活人或者死人的怪石也渐渐稀疏,那如芒在背的目光也一并离她远去。直到最后,视线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雪原,也再也没有什么伏击。
    整夜绷紧的神经让凯瑟琳心力交瘁,她头一次有点期望,那个酒红色头发的混蛋能够突然出现,然后对她大喊,“臭婆娘,你动作太慢了,烟他妈的都抽完了。”然后她会一如往常的,带着鄙视和怜悯的表情冷笑不已。如同铁鹰一般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期待柔软的行军床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从大地的影子中走了出去。
    就像那只猫从她的影子中走了出来一样。

    暴风雪是世间最大的恶徒,它有刀子一样锋利的牙齿,有藏匿危险的咆哮,还有掩盖正义的无尽白袍。法师随着这恶徒艰难地前行,袍子隐约闪出蓝色或者翠色的光泽,上古符文的力量在其中流淌。对于普通人来说,一枚符文里蕴含着的知识,恐怕穷极一生也难以理解,它能改变世界的规则,让枯草锐不可当,让朽木坚如磐石。但不管那袍子上是多么精密多么危险的东西,只要护不住要害就毫无意义。
    黑夜是猫的朋友,猫是影子的化身。一夜的奔袭让凯瑟琳疲惫不堪,她反应很快,但她的身体跟不上她的节奏,勒住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她根本来不及拔剑,那冰冷的宝剑无法燃烧,她就无能为力。法师胡乱地抓着,在勒住她脖子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爪印,抓烂那里,似乎会有一根羸弱的稻草。
    有着猫眼石瞳孔的女孩紧紧地贴法师的身体,感受她的胸腔疯狂地一起一伏,就好像这急促的呼吸是自己的一样。法师的肌肤像黄油一样软滑,缴喉,然后切开,一切就结束了。匕首插得很深,几乎连柄都没入了她的喉咙。鲜血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向着雪地夺路而出。法师剧烈地抽搐着,发出绝望的被闷住的啼哭。法师挣扎着,像濒死的鲇鱼让她无比地难受。
    好在一切很快结束了。她做得很彻底,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太多的痛苦。猫眼石一样的眼睛里存着些恍惚,似乎不相信这眼前的一切。她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法师。鲜血很滑腻,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沼泽中挣扎。

    北地的天气永远没有明朗的时候,风暴、雷暴、雪暴此起彼伏,唯独缺了和风丽日。暴风雪越来越大,脚边法师的尸体在不经意地模糊下去,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包,满地的血也在这风雪之中渐渐褪去,好像它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不管怎么说,这场风雪也大得过分了。
    女孩全身的肌肉毫无预兆地紧张了起来,这种来自动物本能的危机感带来的,恐怕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那在风暴中掠过的已然不是“如利刃般锋利”,而是真真切切的冰铸的匕首。她侧身躲过了第一轮袭击,冰匕首插在地上,瞬间消失在雪地之中。她弓起身,仔细辨识着风雪中的每一处,想要辨识出这卑鄙的施法者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太晚了。

    本应埋着法师尸首的雪堆突然炸裂开成一圈巨大的冰环,死死地咬住了女孩的脚踝。无辜的小鹿踏进了凶恶的捕兽夹。她惊呼一声,迎面而来的暴风雪刺穿了她的袍子和娇小的身躯。她迎着风暴尖叫,使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挥舞,和看不见的敌人勇敢地作战。
    直到身后传来与这天气完全不符的灼热,——那肯定不是朝阳。

    4

    卡洛琳还未从剧烈的痛楚中回过神来。精神控制的副作用,就是必须完全感受被控者的全部,承受他百分之百的痛苦。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没有伤口,但贯胸而过的灼热仍然让她心有余悸,即使是古早恶魔的低语,也远不及这种真正的濒临的死亡的感觉。她用左手死死按住不断颤抖的右手,缓了好一会儿,才抑制住自己的战栗。她无力地靠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直到眼前的法阵开始微微发光。
    常年的邪能浸染,让卡洛琳早已黯淡了昔日的容颜,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色,毫无光泽。她曾打碎了自己所有的镜子,为的就是再也看不到她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从眼角裂开的可怖的疤痕一直延伸到嘴角,看上去就像一道猩红的血泪。如果她的嗅觉仍然是一个正常人类的话,现在会闻到烧焦的尸体夹杂着树根的味道,好在她对这种味道不再敏感。一双墨绿色的恶臭的眼睛从那里钻了出来,它虚睁着,看着眼前疲惫的女人,卡洛琳盯着它,仿佛凝视着深渊。

    凝视着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

    “——就像看着一个废物。”

    劣魔这个物种,除了拥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眼神之外,还有永远尖酸刻薄的语气。人们往往会天然地把小巧而活泼、像玩偶一样生物定义为“可爱”,那是因为他们尚不知,在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里,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生物。
    “我早就说过,你那种无聊的小伎俩是没办法成功的。一个傀儡,笑死我了,就算是你亲自拿着柴刀,把你那些幼稚无聊的小把戏全都弄出来都没办法伤她一寸……”小恶魔完全从法阵中显身,它在卡洛琳的面前摇摇摆摆,跳来跳去,“这样也好。早点承认你的无能吧,然后怀着无尽地挫败感吊死在这里——啊,这样的灵魂才最鲜美。”
    “注意你讲话的态度,沃尔托格!”卡洛琳握了握拳,“现在还是我在做主人,在这个位面,如果你不想再滚回虚空的话。”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哦,‘主人’?收起你那虚张声势的把戏吧,凡人。”劣魔根本不在意这种无力的威胁,对于拥有近乎永恒生命的物种来说,这不过是漫长的时光中打发时间的办法而已,“与恶魔的契约可没有反悔的余地,反正你迟早也会成为我永远的奴……”
    劣魔的讥笑变成了一种怪异的,好像是橡胶被挤出油一样的声音。在这个位面,术士对契约的恶魔仍然有无法抗拒的统治权。“……你个贱人……”它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把剩下的话吞了进去,变成了一种“吱吱”的像老鼠一样的叫声,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小怪物用尽了全力,才退进了虚空,没把剩下的苦头吃完。
    “我记住这账了,贱人……”它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隔着一层位面,让原本气急败坏的声音轻如蚊蝇,卡洛琳挥挥手就驱散了它。

    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剧烈的头痛又挥之不去。“你这个废物。”她想着小鬼的话,我可不是什么废物。
    没错,她从来都不是废物。卡洛琳·冯·克劳伦斯·艾尔德菲尔特,艾尔德菲尔特正统的继承人。她是洛丹伦最优雅的淑女,她是奥术界最耀眼的新星,永远的优等生,是无与伦比的天才,她的美貌与才能如同天上的繁星照彻寰宇。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
    就是因为她晚出生了十几分钟,那个人便成为了她一辈子追不上的身影。比可爱,比优雅,比勇敢,比学识,比剑法……比人生。
    她一辈子都在和那个人比,卡洛琳无疑是凡人中最优秀的存在,但塔顶的尖上,却永远有人在盘旋,那是遮蔽太阳的阴影,那是她心中永远的恶魔。
    ——那比真正意义上的恶魔还要可怕得多,这是她把灵魂卖给恶魔后得到的结论。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花剑卡在肋骨里的滋味令人难以忍受,时隔多年回味起那种滋味,卡洛琳还是觉得疼到想哭。弥散在空气中鲜血的味道,惊恐尖叫的观众,张皇失措的裁判……
    那都不重要。她痛得厉害,意识也随着鲜血流去。她依稀记得父亲焦急的脸,而那个人却一动不动。失败者,卡洛琳还记得那个表情,被打掉的头盔下是失败者痛苦的表情,即使这个女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她还是能看得出来。
    “这次,是你输了,姐姐……”

    想到这里,卡洛琳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卡洛琳缓缓地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品味着那种奇异的感觉。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是她第一次从心底感到的喜悦——真正的幸福。她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现在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后悔。如果再给一次机会的话,卡洛琳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把剑头一把塞进那张可恶的脸的眼窝里。
    她还想继续赢,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和接受。她天生就不适合走在正道上吧,从一个顶尖的法师转而成为另外一种东西需要几步?恶魔的低语根本谈不上诱惑,她几乎立刻放弃了二十年来她所有的坚持。有时候,连和她签订契约的恶魔也搞不清,到底是它们找到了她,还是她找到了它们。
    于是她成为一个堕落者,一个和恶魔签订了永世契约的人,她的力量,她的灵魂,她未曾得到却必将属于她的一切,都卖给了恶魔,换来了这个丑陋恶臭的身躯,——和赢过那个人的无穷的力量。她失去了许多,可这个回忆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身体里。

    “千载难逢!千载难逢!”劣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角落里跳了出来。它们似乎从不长记性,不过,也不记仇。用“永恒”作为生命单位的物种,记那么多事容易烦。
    “哦,又是这段。”契约的恶魔能够看到她想的一切东西,卡洛琳这次却没有阻止它,“我喜欢你这个,它是,嗯……辣味的。”小恶魔在桌子上高兴地跳起来,翻了一个空翻,它紧皱的脸在这个时候舒展开来。
    “迟早都是你的。等我了了这桩事,你要手快点,没准还能再多抢一个。优雅、正义、勇敢、无私。洛丹伦无敌的法师,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味道。”卡洛琳收起了回忆,她丢给恶魔一小块灵魂碎片,“毕竟,我听到这些就感到恶心。”
    恶魔悉悉索索地笑了起来,它舔了舔嘴唇,蛇信子绕了一圈,提前品尝着这世间难得的美味灵魂。

    盈盈之火安静地燃烧着,透出诡异的墨绿色的光芒。燃烧的邪能闪出她想要看到的画面,名为基尔格罗之眼的恶魔代替她,监视着漫天的风雪,那里有她想看到的一切。她想要的一切就在哪里。她蛰居的工坊就埋在龙骨荒野的某个地窖里,她推门而出,冰天雪地的激烈的白光扑腾过来,几乎刺伤了她的眼。她抬起袖子,挡在面前,过了好一会才适应。
    荒野的雪被染成白骨的颜色,从她周围蔓延开去,融入世界尽头的黑暗,风暴席卷着冰碴,野蛮地在她头顶肆虐,看不见的巨龙盘旋其中,让整个天穹显露出深邃可怕的裂口,一如通向虚空的深渊。
    邪能在身体里流动起来,虽然她现在的身体并不会因为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感到寒冷或者炎热,但被邪能强化了的皮肤还是多少让她心里安慰了许多,——只是有点难看。卡洛琳放下手臂,尽量不去看她那像已经变成和蜥蜴一样颜色的手。她从背后缠绕着诡异符文的布匹中抽出了自己的法杖。
    她不喜欢被监视,所以她平日里总是把这个杖子顶端有颗恶魔眼睛的法杖缠得严严实实。即使这个眼睛只是一个召唤的媒介,并不会真的把她的什么信息传向未知的地方,但那像猫眼一样随着时间、光线变化的眼睛,着实让她不快。更何况,它盯着她,就像能看穿她的一切一样。
    她举起法杖,念叨着一段谁也听不懂的、来自彼方虚空的、恶魔的语言。杖顶的眼睛凝视着天穹,直到风暴之中闪出一道墨绿的闪电。

    Twin blood

    冰川之上的身影,疲惫而绝望。她艰难地行动着,她每踏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她用左手按住兜帽,右手紧紧地攥住法袍,与风雪做着最后的斗争。她看到脚印里那薄薄的冰盖下面的无尽深渊张开巨口等待着,要将她吞进永恒的虚无。世界没有尽头,只有不绝的冰和雪,连天空也在这寂静的狂风中消失不见。
    她抬头看向风雪的深处,那里站着她一生最爱又最恨的人,那个灵魂为她带来了世界全部的幸福和痛苦……它,现在却属于恶魔。那张曾经闪着小鹿般双眼的天真双眼的脸庞,开心地笑着,叫着“姐姐”的小天使,周身燃烧着沁入骨髓的邪能。憎恨、恶臭,血泪长流。
    世界的中心只剩下了她和她。

    凯瑟琳向前奔跑起来,凛冽的寒风几乎要割破她的脸,但无法熄灭她的长剑和愤怒。炽刃出鞘,烈焰破空。天地间突然有了一缕微光。
    暗影箭是死神的影子,它呼啸着,哭嚎着,世上全部的诅咒就在其中。而法师闪躲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没有必要。法术在离她三寸的地方消失了。卡洛琳认得那些符号,再熟悉不过的伎俩。奥能束缚住元素,然后纹刻在武器、护甲或者其他物件上,用来省略吟唱法术的时间。战场瞬息万变,死于冗长吟唱的法师如河中之沙,如此便利的法术只要多耗费些时间做准备,把它们用奥术之尘或者别的什么高级玩意一点一点地刻上符文就行。对于一般施法者,奥法的尊严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使用脑子长肌肉的倭瓜才用的玩意儿。
    “真是野蛮,连法师的尊严都不要了吗,姐姐?”她嘲弄道,对着敌人的要害放出了第二支暗影箭。

    回答卡洛琳的是一连串的剑击——暗影箭扑了个空,对手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凯瑟琳本来就曾是洛丹伦的花剑冠军,多年的战争生涯让她的剑术摒弃了花哨的部分,留下的招式朴实而直接——甚至是野蛮。符文给了她不输一个顶尖战士的身体,让她的力量和速度有了本质的飞跃,又让她能够在极其严苛的伤害法术下存活下来。
    与其说卡洛琳是在与法师战斗,更像是一个在和一个身披龙鳞甲的战士在搏命。对于一个施法者来说,近身战斗本来就是无比的劣势,而这个会闪现的亡命徒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拉开距离。卡洛琳被炽刃压制得厉害,她伸手格挡,黯淡无光的皮肤如恶魔一般坚韧,也仍然无法完全防御这种粗野的攻击,她看着自己的手臂被砍出一道道豁口,里面流出的沾满邪能的墨绿色液连她自己都难以忍受。她开口吟唱,却发现自己每吐出的一个音节都给她带来了剧烈的呕吐感,那种本身应该出现在敌人身上的火焰却在疯狂地啃噬着她的骨髓。
    一颗火球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偷袭了凯瑟琳的后背,石沉大海。但紧接着又是一枚。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火球状如流星火雨,法师最后不得不回头应对。没有任何吟唱的节奏,烈焰在一瞬间就击碎了那个头盖骨。一群劣魔狞笑着,嘲讽眼前的倒霉蛋,它们看样子不像是在战斗,更像是在围观一场闹剧,等到法师想要进一步还击,它们又叽叽喳喳地四散开去,遁入虚空,让人无能为力。
    卡洛琳从痛苦的窒息中解脱出来。她跪倒在地,用力地呼吸,好让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腔,缓解她体内的剧烈的灼痛。
    凯瑟琳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转身挥剑便砍,炽刃劈空而至,却撞在花岗岩般坚硬的躯体之上。她手臂震得发麻,利刃几乎脱手而去。暗蓝色的恶魔挡在二人之间,它右手钳住长剑,左手的扫击几乎是同时袭来。它不够迅速,但威力无穷。法师无计可施,只能撒开宝剑进行闪躲。一只猎犬模样的恶魔在这个间隙猛扑了上来。法袍上的符文拼命的闪耀出幽蓝的光泽,形成了一层坚如精金的玄冰,想要保护它的主人。对于恶犬来说,这反而是最好的食粮。地狱犬,这种毫无怜悯的恶魔生来就是为了杀灭法师的。它的触须在接触寒冰护甲的瞬间就膨胀起来。符文所蕴含的法力让恶魔犬甘之如饴,它把法师扑倒在地,贪婪地吸取她的全部力量。
    但它肯定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法师,否则它就应该立刻逃离。“碍事!”凯瑟琳撕烂了法袍,金蝉脱壳。她掀起法袍,把恶魔犬的整个脑袋包在了里面。她的整个右臂发出耀眼的近乎金色的火焰,咆哮着向着恶魔犬的头砸去。这一击猛击威力无匹,绝不亚于最强壮的兽人带来的绝望。恶魔犬被蒙在法袍里,随着令人作呕的“喀拉”一响,绵软如泥巴的触感——它脑袋开了花,连哀嚎或者呜鸣都不曾发出。

    所有的恶魔都停止了攻击。这当然不是因为恐惧,恶魔没有恐惧的概念,这只不过是它们的“主人”的意志。荒原之上回荡着肆意的笑声,她笑得如此开心,如此狂妄,以至于淹没了狂风的呼号。那笑声持续了很久,持续到笑声变得沙哑,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卡洛琳笑得直不起腰,她挥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才真正停了下来。

    “真是太有趣了。我猜你之后从来没照过镜子,姐姐。”嘲弄的表情仍然挂在术士脸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你这个怪物……”凯瑟琳咬牙切齿。
    “哦……我当然是个怪物。你以为这个结果是谁造成的?尊敬的、优雅的艾尔德菲尔特男爵,你以为这个结果是谁造成的?”卡洛琳问了两遍,没有得到回答,“得天独厚的人当然没有自觉。占据了最好的资源,坐上了最好的位置的人当然没有自觉。这种人从来不会关心到别人的死活,还会在意眼前是人是鬼?”她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难道她还会从天上俯瞰下来,关心一下地狱里的怪物今天有没有一个好心情?”
    “卡罗尔……”她脱口而出。
    “别拿那个名字称呼我!”卡洛琳的表情瞬间阴冷了下来,“别拿那个名字叫我。”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个怪物。”
    凯瑟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沮丧,但随即恢复如初。我不是怪物,她想。但这个样子绝对没有办法称为“正常人”。脱掉了法袍,法师的胴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指尖到手臂,从脖颈到胸骨,到腰腹,到背部,到足尖,法师的每一寸肌肤都纹刻着大大小小的符文。它们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像杂乱层叠的蜘蛛网。符文的法力忽明忽灭,她的脖颈上面的伤口张开狰狞的嘴,深可见骨,可那其中流淌的不是鲜血,更像是滚烫的熔岩。附魔法术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直接作用于人体这种行为则是明文禁止的,是和邪能与亡灵法术一样,是触犯禁忌的存在,哪怕是在指腹纹刻上光亮术这种小把戏,也决不会被容忍。她就是怪物,没有人会原谅她。
    “大开眼界啊,凯瑟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就是你追求的真理?我真是太高兴了,姐姐。来啊,接着骂我啊,痛斥我是异端,是杂碎,是邪魔外道啊!痛斥我抛弃家族,痛斥我抛弃洛丹伦,痛斥我抛弃正义啊!”卡洛琳冷笑着,“是谁教我的规则?是谁教我的荣誉?是谁教我的尊严?你告诉所有人你是一个正直守序的人,你告诉他们你坚持理想,你守护家族的正义,你为王国的荣誉而战。”卡洛琳有些激动,扬起双手,“你的真理何在?”
    凯瑟琳无言以对。她的真理化作禁忌的熔岩在她身上流淌。她的家族中道衰落,在漫长的天灾战争中,早就没有血脉留存下来,就算她自己,恐怕也失去了继承家业的立场,而她的心心念念的洛丹伦,仍旧在被遗忘者的统治下惨遭蹂躏。
    “还有你口口声声‘最爱的妹妹’,”卡洛琳自嘲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只有肮脏腐臭的法袍和身体,“真恶心。”她两手伸出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插进自己的小臂。她用力撕扯,留下可怕的血印,好像真的要扯掉这一身邪恶的外皮。墨绿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她的爪子滴在地上。她痛得发抖,但脸上却露出怪异的笑,“失望吗?痛苦吧?可是我就是喜欢看你这个样子,看你这个脱掉伪善者面具的本来的样子。你这个骗子。”

    凯瑟琳抬头,看到术士的法杖顶端的恶魔眼睛怒目圆睁,骇人的目光攫住了她,击穿了她的防备。她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侵入了她的意识。她眼前的冰雪和恶魔在那瞬间消失了,她看到了拖着辎重的蓝色队伍在山间小道艰难地前行,她看到了那山在震动,她看到了墨绿的流星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尾巴,她看到它撞在山壁,地动天惊,她看到一个高耸如塔楼的恶魔从陨石坑中爬了出来,她看到它坚硬如铁,周身燃烧着死域的邪能火焰,她看到它每踏出一步,周遭的石壁和悬崖都发出绝望的断裂的声音。
    凯瑟琳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像,她无能为力,连叫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看到那些卫兵像英雄一样迎上前去,或像小人一样逃跑,最后都只能像虫豸一样被踩成肉泥。她看到那个领头男人的面孔,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相信你的人有一个有好下场吗?你每次都能编造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次让我猜猜看……你告诉这些贱民,你有办法帮他们‘复国’。嗯……佳莉娅公主,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你告诉这帮一无所有的前朝遗民你的虚无缥缈的公主会带领他们迎来全新的洛丹伦,然后艾尔德菲尔特家将作为复国重臣成为新国王的左膀右臂,而每一个帮助过你的人都将得到无上的荣耀。”凯瑟琳眼睁睁地看着辎重队被地狱火瓦解。这些人也许和天灾军团的士兵作战有一些心得,知道如何有效地破坏那些骨头架子的进攻。但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这些不值一提。卡洛琳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可怜的凡人。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什么未来了。没有联盟,没有部落,没有亡灵天灾,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种。哦——该死,我说粗话了么。虚空之主会来到这个世界,复国与否有什么区别。亲爱的姐姐,谢谢你让我在最后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

    凯瑟琳的左腹传来的翻江倒海的剧痛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让她的意识从之前的幻觉中抽离了出来。卡洛琳猩红的血泪出现在她的面前。“我亲爱的姐姐。作为最后的礼物,我觉得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也算是作为妹妹的我献上的最后一点情谊。”凯瑟琳向下看去,一柄苍白的长剑贯穿了她的腰腹,从她的背后穿了过去——那是她自己的剑——没有法力为它加持,这不过只是一柄普通的无名钢剑,但它制造的创口仍然足以致命。凯瑟琳双手抓住剑柄,想要把它抽离出来,而卡洛琳也握在同样的地方,用尽全力地向前推去。伤口喷出的鲜血把两双手染成一样的颜色。
    凯瑟琳感觉意识快要离开自己了。“这点痛苦就忍受不了了吗!”卡洛琳愤怒地咆哮起来,手上的力度也随之加大,“才这种程度你就不行了?我可不会让你就这样便宜地死了。你不是优等生吗?你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法师吗?你知道永远矮人一头的滋味吗?你知道我的遭遇,我的痛苦吗?谁都知道和恶魔签订契约的人没有好下场,你知道我每施放一个法术,每下一个命令的代价是什么吗?你知道有多少恶魔在等着我死,好分食我的灵魂,变成它们永世不得超生的奴隶吗?”她推着法师往前走着,背后是一条长的血路,“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凯瑟琳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她的回答也因口中的血沫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知道,作为姐姐,要让做了坏事的妹妹认认真真地改正错误。”
    卡洛琳还想叫骂,一双污浊血红的手盖住了她的面门。她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灼热涌了过来。
    术士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刚才那一记烈焰冲击比击碎恶魔犬的那一下还要重,她的头定是保不住了。凯瑟琳把长剑一点一点地从伤口上抽了出来。她每拖动一寸,就传来令人惊厥的疼痛。经过了近乎无尽漫长的十秒钟,她终于把长剑抽了出来,全世界的寒冷从伤口挤了进去。她腰腹上的符文开始急速地闪耀,烧焦了她的伤口,封住了鲜血的去路。熔岩一样的法术能量在体内流动,让她勉强还保持着正常的生理机能。只是伤痛不会因此减轻一分。
    两处致命伤,还能站在这里,也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真的很可惜,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之前痛得厉害,渐渐地却被寒冷所代替。我活不过今天了,她想。寒冷钻进她的身体,她颤抖不止,下面的牙齿哆哆嗦嗦地往上面撞。
    她想起燃烧的篝火,双头雄鹰在其中翱翔,周围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欢乐地跳着舞蹈,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在邀请她,又或者不是。她有一种奇怪地感觉,陌生又熟悉,酒红色头发的粗野女人,长满络腮胡子的高个壮汉,金色短发戴着眼镜的贵妇……她熟悉他们每一个人,却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一个红色鬈发的少女回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她,眸子里泛出微光,闪耀着小鹿一般的纯洁。她开口喊着,没有声音。她朝着她喊着,快乐地挥舞着小手,向她跑来,她喊着,又喊着,她在漫长的黑夜里终于听清楚了。

    “姐……姐……”

    卡洛琳……或者说卡洛琳的身体,又重新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稳了一会,才最终站定。她转过身来,露出半边焦灼裂开的脸。邪能从那个豁口往外涌动。这已然不是之前见过的墨绿色的火焰,而已经变成了沼泽中墨色的泥浆一样浓稠的物体。黑泥是活物,有着自己的意志。它沿着卡洛琳的每一个部分流动,然后覆盖住了她的全身,她原本蜥蜴一样的皮肤变得更加可怕。周围所有的恶魔都发出了惨烈的狞笑,它们被那邪能逮住,剥离,最后消失在空气之中。尖锐的骨刃刺穿了卡洛琳的身体,像恣意生长的竹笋。她的每一处都被这种夸张的骨骼覆盖住,一对恶心的布满皮膜的翅膀从她的背后伸出,直指天际。
    凯瑟琳再也看不到她妹妹的脸,只能看到恶魔的火焰在那对深邃的眼窝里熊熊燃烧。
    “姐……姐……”恶魔已经失去了仅存的理性,机械地发出这两个音节。它一跃而起,像闪电一样击中了身受重伤的法师。凯瑟琳全身的符文都在惊恐地跳动。她的身体已然完全被流淌的熔岩覆盖,挡住了刚才可怕的一击,她的内脏和意志都在地狱的烈焰中炙烤。她再也回不去了,只剩下把最后的生命燃烧殆尽。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和谁作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了,然而她还是继续疯狂地挥舞着炽烈的火焰。黑色的火焰,赤色的火焰;黑色的怪物,赤色的怪物。天穹和大地都在燃烧,利爪与长剑撞击发出的诡异刺耳的声响,像痛苦的哀嚎。
    恶魔上下翻飞,躲过法师的重击,它挥爪横扫,摧毁了法师的防御,打穿了她的右手。宝剑脱手而去,炽热的鲜血在空气中蒸腾,滴到雪地的血泊,红得像火。
    恶魔的眼窝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它难以置信地看着法师,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第二把剑深深地插在恶魔的胸口,洞穿了它的心脏。凯瑟琳的左手燃烧着,符文闪耀着温和平静的光泽。

    “姐……姐……”恶魔发出令人胆寒的哭号,它拼命地扭动,翻滚,连撕带咬,垂死挣扎。“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邪能无法抑制地爆发,它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吞噬着施法者本身,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约束住它了,连这天地都必将被吞进这无尽的虚无。恶魔的哭号变得怪异而微弱,好像落水者最终沉入了污秽的泥塘,再也没有办法听清,没有办法辨识,没有办法理解最后的语言,——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在乌黑的泥水里吐出了一个绝望的泡泡。

    “救救我。”

    Final chapter

    远方已是黄昏,地平线之上,黄金之日正在徐徐落下。微风和煦,红发的少女静静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晚霞在她火一般的鬈发上微微跳动,像快乐的精灵,蓝色的金丝绒的袍子在风中轻舞,温柔的歌声在暮色中飘荡——

    ……
    我是凛冽的寒风,
    掠过诺森德的雪原。
    我是温柔的细雨,
    滋润西部荒野的麦田。
    我是清幽的黎明,
    弥漫在荆棘谷的林间。
    我是雄浑的鼓声,
    飞跃纳格兰的云端。
    我是温暖的群星,
    点缀达纳苏斯的夜晚。
    我是高歌的飞鸟,
    留存于美好的人间。
    ……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从未长眠。她轻轻地唱着,手上打着柔软的拍子,她的怀里的温温的、甜甜的鼾声,一如往常。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都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庄园里的睡莲弥漫着淡淡的馨香,梅子也快熟了吧,只要这样一天,再一天就好。她感觉到有温软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脖子,她感到有人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细语。她听不清那模糊的梦呓,但这样也好。
    天气有点冷,她把怀里的女孩紧紧地抱住。

    “回家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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