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残天
【下:往事只堪哀】十:人生愁恨何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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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人生愁恨何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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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
——李煜
多少泪,
断脸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说,
凤笙休向泪时吹。
肠断更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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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北宫千帆低低地唤了一声,又轻轻叹了口气。
庄诗铭低头看她一眼,忽向东野浩然悄声道:“如果我替风丫头捉姓梅的,依你看,捉不捉得到?”
东野浩然横他一眼,道:“你们的武功原在伯仲之间,捉他本就没什么把握。何况你敢动他,风丫头饶得了你吗?天快亮了,等到正午,梅公子不是会来助拳么?”
庄诗铭道:“姓梅的当胸拍了风丫头一掌,风丫头咽不下这口气,会不会和他动手?”
东野浩然轻轻一抚北宫千帆削瘦的肩膀,低眉笑道:“两个人骨子里一样的傲气加牛脾气,而且,一个不爱笑,一个不会哭。你不觉得他们庄谐互衬、相映成趣么?”
“风丫头开心就好!”庄诗铭莞尔道:“每次出了馊点子都沾沾自喜。这次闹这么大,看她如何收场!”
“淡——如——”北宫千帆又低低一唤,“咕咚”一声,转侧间竟从床上滚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庄诗铭与东野浩然又好气又好笑,慌忙伸手去搀她。
“睡得好好的,怎么会摔下来?”东野浩然心痛不已,又不忍责备。
北宫千帆抬头一看是他们,忽然怔怔地道:“淡如走了么?”
“天还没亮呢!”庄诗铭扶她重新躺下,笑道:“他正午才会到骊山去。”
北宫千帆皱眉道:“我躺在床上这么狼狈,不想让他看见!”
东野浩然忙柔声道:“脸上幸好没有伤,待会儿换件衣裳,稍微梳妆一下,就不狼狈了!”
“如此说来,现在我真的很狼狈?”北宫千帆又跳起来,拽着东野浩然道:“现在就更衣梳妆好么?若是淡如早到了,看到我这么狼狈,会取笑的!”
“现在太晚了!”庄诗铭顿了一顿,又道:“现在天色太早了,你先歇一会儿,好么?”
“不过才打折一根肋骨、身上中几剑而已!”北宫千帆不屑地一撇嘴,岂知伤处又痛起来,她一边抽冷气,犹自嘴硬地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偏要现在就起床!”
庄诗铭见拗不过她,只好向东野浩然道:“我出去,让你给这个活宝更衣梳洗好了。风丫头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想吃平安堂的芝麻糕和玫瑰糖,如果庆乐坊的西凤酒也买得到,当然更好!”
庄诗铭笑道:“要求不高!反正快天亮了,我去买你的零嘴,让裁云替你梳洗。”说罢,起身出去,让东野浩然替她敷药更衣。
东野浩然替她梳洗了一番,忽问道:“你怎么不告而别,害你舅舅操心?看你风风火火毛毛躁躁,哪有半分公主风范?”
北宫千帆不耐烦地道:“我本来就不是公主,明明是个庄主,现在还作了贼窝的寨主,谁让他们非给猴儿穿龙袍的?自作多情!”
“我忽然好生佩服梅公子,他怎么就容忍得下你呢?胸襟真是超群!”
“他发现快要容忍不下了,赶快仗剑远去也!”
东野浩然听她调侃自己,心中稍宽,低声道:“诗铭真混帐,怎么可以把你打成这样?”
“二姐出剑可更准更稳更狠呢!”她依然满不在乎地道:“一没死到地府去烧阎王的屁股,二没毁容变成美女,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如替阎王爷庆幸罢!你们联手那么默契,那么心有灵犀,不证明我的馊点子也妙用无穷么?”
“答应二姐,日后不许再这么胡闹!”
“好,答应你,下次胡闹绝不被你看到。就是你看到了,我也会抵死赖帐不承认!”
东野浩然气得一拧她耳朵:“还敢有下次?”
“保证:不敢有被二姐逮到的下次!”
两人还在斗嘴,庄诗铭已回来叩门请安了。北宫千帆见他拿了糖糕进来,却不见酒,不禁苦脸道:“我是病人,为什么不能依我?”
庄诗铭道瞪眼道:“你还记得自己是病人?当然依我们!酒坊还没开张,开张了也不给你买酒,只能吃糖和糕。”打开纸包,又道:“再竖眉毛,糖糕也没得吃!”
北宫千帆忿然塞了一嘴零食,转头与东野浩然调笑,不再理他。
东野浩然恐她伤神,趁机哄道:“现在敷了药,再更衣梳洗过,人都精神多了。如果再饱饱睡一觉,午间醒来遇到梅公子,才有足够气力和他斗嘴、过招,对不对?”
北宫千帆满口零食,只顾点头,并不反对。
东野浩然忙又道:“你好好休息,我去骊山把梅公子带回客栈,省得你费力,好不好?”
北宫千帆呜呜地说了几句什么,却听不清楚。她见二人满脸关切,微一踌躇,点头答应下来,抱起零食往床上倒去。
庄诗铭见她不再缠着要枕他们二人入睡,终于松了口气,笑道:“睡前少吃一点,当心变猪!”
东野浩然怕北宫千帆生气,忙瞪眼骂道:“你也当心自己太刻薄,会被我打成猪头!”
北宫千帆放下帐子,任他们出去,再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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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庄诗铭与东野浩然调息了一会儿,备了马匹欲上骊山去会前来助拳的朋友。岂知二人未及上马,高镜如已匆匆赶了出来。
庄诗铭奇道:“我和裁云上骊山就行了,你怎么也要去?”
高镜如道:“邀月去庆乐坊买西凤酒,遇到梅师兄也去那里。原来梅师兄已早到了三日,猜到临风会来,特别为她定了几坛西凤酒。”
东野浩然笑道:“风丫头不会牵挂了,我们去会旷帮主就成啦。”
高镜如道:“邀月欢欢喜喜带梅师兄回客栈找临风姑娘,可是你们姑奶奶不见了,在桌上留张字条,说是要去骊山会梅师兄,师兄见了字条,就往骊山去了。他们会不会交手?”
庄诗铭顿足道:“风丫头怎么死性不改?伤没好人又没了影。唉,先上骊山去再说罢。”
两人谢过高镜如,跃上马便要去追,一人又奔过来,唤道:“不必去找我们,我们已到了金玉客栈等你们呢!”来的乃是客北斗。
东野浩然道:“我与岳风——谷帮主、东土姐姐、丘少堡主在洛阳遇上,联袂过来,今儿一大早在临潼北边捉到一个清风寨的小贼,知道任义边已被打发,就去了丘二奶奶吩咐提前半个月停业、安排助拳朋友落脚的金玉客栈。旷帮主、齐长老等已齐聚金玉客栈,我猜你们大概又住这家客栈,就过来找。你们不必上骊山了!”
东野浩然急道:“大打出手可就糟了!”
庄诗铭知道一言难尽,便道:“反正只剩了他们两个,我一人去足矣。裁去留下来解释经过好了,我保证让他们动不了手,我去了!”一夹马腹,便匆匆离去。
客北斗犹自一头雾水,东野浩然将她带进客栈,见过西门逸客,得知北宫庭森也去了金玉客栈。东野浩然将北宫千帆太原误伤客北斗,中梅淡如一掌的经过说了,又简略说了几句“清风寨主任义边”的风波,非但客北斗瞠目结舌,连西门逸客也只有叹息的份儿。
客北斗点头道:“姑奶奶要去骊山会那姓梅的浑小子,她那么要面子,当然是要神采飞扬地见心上人了,怎会甘心让那小子可怜?哼,难怪姓梅的当日表情尴尬,原来那一掌竟打了姑娘。一个粗心浑小子,一个馊主意的疯丫头,他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宝!”
高镜如忍住笑,劝道:“庄公子既往骊山而去,不如我们先去金玉客栈罢。这笔糊涂帐,或许连北宫护法都说不明白。”
三人当下前往金玉客栈。
果然,北宫庭森正向旷雪萍、白珍珠等叙述经过。客北斗禀了北宫千帆的去向,白珍珠立刻安排设席,想等三个年轻人回来。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正午已过,酒席亦已撤去多时,才见满脸沮丧的庄诗铭一人回来。
客北斗道:“姑娘伤得不轻,难道还敢和姓梅的浑小子动手,不肯回来?”
庄诗铭道:“淡如追到焚书坑时,已没了临风的影子。我陪他等了许久仍不见风丫头,劝他与我回来他却不肯,还拿着坛酒在那里发呆,我只好一个人回来了。”
斐慧婉心痛地道:“风丫头又去了哪里?”
庄诗铭摇头道:“连淡如都不知道。不过,淡如要我代他向各位谢罪,说他不下来拜见大家了,我只好由他。”
旷雪萍无奈地道:“一个清风寨主的挑衅,搞得沸沸扬扬,传言满天飞。虽幸得裁云无事,风丫头这次吃的苦头却不小,不好好调养,居然又不见了人。唉,这两个,一个偏执木讷、不懂变通,一个妆神弄鬼、热心过度,怎么偏偏凑到一块儿了?”
白妙语忙道:“哥哥性情宽厚,临风又身负内伤,他们即使撞见了,哥哥也一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白珍珠也笑劝道:“既然聚到了一起,不妨叙叙旧情。风丫头那边,我派两个人去客栈候着,她若回去了,就接到这里来。”
事既如此,也只好权作聚会叙旧。斐慧婉与旷雪萍相对一番苦笑,无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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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若来会我,当然不会提前离去。是不是恼我在巾帼山庄向她辞行,是以虚晃一枪便走了?若如此,倒是我活该!”
梅淡如抬头见正午已过许久,心中又道:“她这么好面子,说是来找我,难保不是反话,为的正是回避我,不想让我看到她的遍体鳞伤。当初我向她辞行独去,难道竟然做错了?她依然很在乎我,并不似我想的那样,她对我已经心生厌倦,是么?”想了想,拔出匕首来,在酒坛上刻了一颗心,心中一个“淡”字,又恋恋不舍直等到日薄西山,才放下酒坛,东南而下。
“临风若在这里,我们一起看日落,一起下山……嗯,如果没有上一代的尴尬,那一夜我会如此胆怯地离开么?或许会迟些日子,我们才分开?我们两个,有可能长相厮守么?”
梅淡如怏怏地思考着,一抬头,忽见一根白丝带挂于树梢,丝带末梢系着两对银铃,正是北宫千帆日常束发所用的饰物。诧异之下,他飞身取了丝带,双足落地站定树下,这一瞥之际,才发现树干上几道剑痕,划成一股旋风,正是北宫千帆的记号,心里不禁暗暗着急。
“她果然来过了,留下信物记号又匆匆而去,自然是有了什么突发状况。我怎么如此粗心,现在才发现?她伤得不轻,若遇上高手,岂不危险?唔,旋风既向东南而刮,她必是出临潼、下骊山,向东南而去了——原来,她并没有和我斗气,太好了!”心急之下,揣了丝带便东南而下,再也顾不得入临潼去会同门了。
一路东南而下,顺着北宫千帆的记号,梅淡如先至唐州,又往寿州、庐州,待转东北至江都,却没了北宫千帆的踪迹。梅淡如只好耐着性子,沿途打听江湖传言,却也未曾听闻发生什么大事。这样几经辗转,已是二十多日过去,依然未再寻到她的记号。
过江直至金陵,南下宣州,算一算离杭州已不远,梅淡如索性再东南而出,径直往杭州而去,打算会会童舟,顺便讨论武学,聊解郁闷。
时值盛夏。梅淡如待日已偏西、暑气稍减,才出客栈直奔水寨。
未近水寨,远远地只见黑影一晃,便纵出数丈,俯身蹲到一处去细看一个横卧地上的人。黑影形如鬼魅,竟是梅淡如追踪了一个月而未寻到的北宫千帆,横卧水寨外的,却不知何人。
北宫千帆偶一回头瞥见了他,便遥遥地向他招手,似是不胜焦急。
梅淡如不及多想,疾奔过去会她,只见她形容憔悴,面色疲惫,似乎奔波了多日,未得好好休养。未及问询近况,便听她叹道:“果然来迟了!”
梅淡如一低头,见倒地的乃是一个守寨的普通弟子,喉骨尽碎,气息全无,乃是被“锁喉爪”所伤,不禁皱眉道:“好狠毒的心肠!”
北宫千帆咬唇道:“童师兄处境堪忧。此事一言难尽,先进去再说。”
梅淡如见她神色紧张,拉了她一同往寨中奔入。一路进去,满眼所见尽是寨中弟子横卧其中,死伤无数,其状惨不忍睹。直至奔入大厅,满厅刀光剑影下,终于瞥见犹在一角浴血苦战的童舟,已然摇摇欲坠。
北宫千帆朗声道:“姜贤忠、许庸夫,丐帮与西河帮后援已将抵达水寨,你们想自刎谢罪,还是由本姑娘动手?”
与童舟交手的许庸夫听在耳中,微微一震,跳出战圈,犹疑地看着两人。
童舟见了他们,嘶声道:“后援真的来了?”
梅淡如一路赤手空拳打晕十数人,近身过去,也朗声道:“你看五庄主如此风尘仆仆,就知道是去报讯带援兵所致。她施展上乘轻功过来,乃是来探查他们虚实,好去回报!”
北宫千帆见他如此从容,不觉嫣然一笑。
姜贤忠与许庸夫一惊,相顾变色。
北宫千帆提一口真气,纵身跃过去,往梅淡如与童舟手中各塞一粒“清心丹”,低声道:“再撑十招!”梅淡如会意,依言吞下丹药,搀了童舟,又踢倒五六人。
“倒!”北宫千帆一声低喝,厅中的人立刻应声倒下去七成。
“你用‘风月散’!”姜贤忠的独眼中满是阴鸷,一掌横扫,阻了 北宫千帆两招,便向后跃开,连推了数名手下为盾,挡她的长鞭,一面急急掏出自制解药来服。北宫千帆鞭长莫及,眼睁睁看着他推出十数个手下来挡,心中不忍伤及他们,撤了兵刃空自切齿,却抽不出身来捉他。
童舟转头过去,见许庸夫也伸手入怀,欲掏自制解药,当下奋力凝聚真气往他背心一踢,见他晕去,而被北宫千帆下迷药的,无论对方还是自己兄弟,均已倒了九成以上,寨中再无厮杀,这才放下心来,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厥在梅淡如怀中。
北宫千帆取一粒“九龙续命丹”纳入童舟口中,将他放平躺下,才抬头向梅淡如道:“你我拿了‘清凉膏’,见了水寨兄弟,就在他们人中下抹药,若是姜贤忠手下,就点他们穴道,让水寨兄弟绑了再说。这‘清凉膏’不似口服的‘清心丹’那般立竿见影,要多等一会儿,抹了药,再来看童师兄。
两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寨中兄弟陆续转醒,他们才重回厅内。
梅淡如见她如此疲惫,不忍地道:“童兄服了你的续命良药,料无性命之忧,我扶他回房,你去歇一会儿好啦!”
北宫千帆面色凝重,匆匆写了几张药方,分别吩嘱几个只受了皮外伤的弟子去买药,转头来才向梅淡如道:“先扶他回房!”
梅淡如背童舟回去,只觉他的肌肤犹如火灼一般,炽热非常,心中暗知不对劲,微微一惊。等到将童舟背入房,北宫千帆反手关了门,才脱了他的衣衫,仔细察看,赫然一个暗红色手印拍在童舟背上。
“赤神掌!”梅淡如一声低呼,忙问她道:“可还有救?”
“只能靠你了!”北宫千帆一咬樱唇,强打精神道:“我近日以来内力耗损过度,实在无能为力。若非遇上你,我早就手足失措、无计可施了。不过,童师兄若能跨过这道鬼门关,日后必是百炼成钢之躯,修为不在你之下。”
“你只说我该如何出手就好,你再不可消耗自身内力了!”梅淡如听到不必再由她出手,心中宽慰,先自微笑起来,丝毫不介意自己将如何辛苦。
北宫千帆深深看他一眼,低下头去轻轻地道:“你还是这么宽得,好得让人……唉!”
“你嘀咕什么?太累了吗?能不能说大声些?”梅淡如满脸关切地注视着她,心中大急。
“哦,没什么!我在琢磨……你先将整盒‘清凉膏’抹遍童师兄全身,我再以银针刺破他几处穴道的肌肤,散一点热毒。”
梅淡如依言,将整盒药抹遍了童舟全身,北宫千帆则取出银针,先刺童舟眉心“印堂”、鼻下“人中”,再刺肘下“曲池”、虎口“合谷”,又刺其胸膛“膻中”“巨阙”、背上“灵台”,最后是脚上“足三里”、“悬钟”、“涌泉”。
梅淡如见她施针完毕,点头问道:“是了,我须以内力把热毒从这些穴道逼出去。我的手应该抵在童兄的哪一处穴道?”
“你把‘清净散’倒在手心,贴在童师兄背上‘灵台穴’,同内力将‘清净散’一起输入他体内,连续三次,热毒便可从他被刺破的穴道中散出来,最后给他服一粒‘清心丹’,此后几日再以其它药物调养,就无大碍了。”
梅淡如欣慰笑道:“这倒不难!”扶起童舟,坐在他身后,便伸出手去,等她将“清凉散”撒在手心。
北宫千帆注视他片刻,放了一粒“九龙续命丹”在他掌心,低语道:“你先将自己的气息调一调,好吗?”
“不必浪费这种续命良药,你给我一粒‘地鳖紫金丹’足矣!”
“那么,请你走开,我来运功好了!”
梅淡如见她脸一沉,知道自己若不服下丹药,她是绝不会让自己出手的,想到她的关怀,胸口一暖,立刻坦然将丹药服了,调息片刻,向她微笑点头,手心中终于被她撒了一撮“清净散”。
轻轻拭着梅淡如汗水涔涔的额头,北宫千帆忽地发现,自己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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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你的丹药,我行功三个时辰,居然只是略微疲倦,睡一觉便恢复了体力。”
“若非你的深厚内力,我即使有百粒灵丹,也续不上这口真气输给童师兄。”
梅淡如扶北宫千帆躺下,轻轻替她覆上薄被,责道:“昨夜行功之后,我没有多作考虑,倒头就睡,却害你在身旁守了一天。你真浑,不想要命了吗?”
“不守在你们身边,我回房也睡不安稳呀!”
“现在轮到你好好睡了,我来守着你,好吗?”他伸手放下帐子,打算出去。
她拽住他的手,强拉不放,逼他坐在床边相陪,打着哈欠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从临潼辗转来到杭州的?”
他任她拉着手,笑着哄道:“睡醒了同样可以说,不急于这一时嘛!”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嗔道:“都怪你去得太迟,放跑了许庸夫和俞豪英。”
他一呆,凝视她片刻,才缓缓道:“那夜,莫名其妙夺了俞豪英佩刀、伤了水仙子后站着发呆,被我当胸一掌的……”
她微微点头,简略地将自己误伤客北斗之事说了,然后才说起受伤后自己独往骊山及此后一个月的经历:
“我还未上骊山,就发现了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子钦哥哥……咳咳,严子钦,似乎受了伤。可我明明记得他偷袭诗铭哥哥之时,自己并未受伤,便上骊山匆匆留下记号与随身饰物,一路跟了下去。严子钦在唐州会了俞豪英,我才偷听到,原来他二人联手与童师兄已打了一场,童师兄硬接两大高手的内家掌力,也受了些内伤。我又跟踪俞豪英到了寿州,见他与姜贤忠会面,为了试探姓姜的武功深浅,我便易了容去偷袭他,硬生生接下他的‘赤神掌’。你看到我有些许的憔悴,就是因为我也受了轻微的伤,不过,在赶来的途中已经痊愈了!”
“是不是姜贤忠的手下一路追踪,是以你到了庐州之后又易容改妆,无暇沿途留下记号?”
“你真厉害!我偷听到姜贤忠会趁童师兄旧伤未愈,与许庸夫在杭州会合,突袭水寨。是以我热毒一经逼出,就日夜兼程地往杭州赶,指望能早些见到童师兄,让他带着水寨兄弟们回避出去。没想到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实在太不争气,受一点小伤就会延误多日行程。唉,水寨的兄弟几乎死了三成。若非你来拜访,我恐怕更是叫天不、叩地不灵。”
“你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前因后果既已说明,就安心睡吧!”
“睡不着!”
“我吵了你?”他好脾气地一笑:“那么,我出去好不好?”
她拽牢了他的大手,枕在自己颊边,半扬星眸,撅嘴道:“知道你要走,才睡不着!”
他忙道:“保证不走,可以安心睡了么?以你的轻功,我也跑不掉的,对不对?”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把自己的枕头让给他靠,依然枕了他一只大手,不舍地道:“我要枕着你的手才睡得着。所以你不许走,只许坐在这里陪我!”
看着她一脸执拗的稚气,他柔情顿生,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束青丝,低下头去,微笑着一吻,不住地点头。
她见他点了头,心满意足地做个鬼脸,向他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枕着他一只大手,又伸手去拉住他的另一只手,再度打个哈欠,终于甜甜睡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等她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见自己竟然枕着个枕头,她心慌之下草草梳洗了,去他房中找他。岂知他却不在房中,不知何往。
北宫千帆侧头微一凝思,便翩然跑去酒窖,想去拿坛酒找梅淡如共饮。跑了一段,忽地一拍脑门,自语道:“对了,他不爱胡饮滥醉,我拿酒干什么?”又绕到厨房,沏了一壶清茶,包了些许点心,心中暗自思忖:“淡如会遛到哪里去?嗯,我们第一次在西湖擦舷而过的地方……说不定他正无聊得一个人在船上发呆呢!”想好去处,北宫千帆便匆匆赶去岸边,寻了一叶扁舟,迅速上去摇起桨来,再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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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淡如推门而入,见童舟正在房中研读拳谱,却不见北宫千帆的影子,脱口道:“风丫头不在这里?”
童舟“噢”一声,答道:“寨里有兄弟来报,说师妹沏了茶、包了点心,匆匆出去找你。你们没遇上?”
梅淡如心一宽,托着酒坛笑道:“见童兄酒窖中的西凤酒已喝完,我的行李还在客栈,就回去收拾,又怕风丫头酒瘾犯了会胡闹,顺便替她带了坛西凤酒回来。我去找她。”
“你知道她在哪里?连寨中兄弟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当年我和她相约决斗之处!”梅淡如摇头叹道:“她精力恢复,正好去舒展拳脚。说不定一个人已闷得发霉了。我去天竺山南面找她!”
童舟伤势渐愈,余毒亦清。梅淡如心中宽慰,笑呵呵地托着酒坛,往天竺山南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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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客愁新。
黄昏已过,伊人未至。她不在山南等候。
梅淡如想不出她会去哪里。她不是最喜欢有人陪着,在黄昏下携手看夕阳的么?
“临风师妹呢?”不知何知,童舟已来了。
梅淡如不解地摇摇头,心中微憾。
“临风师妹不是个不告而别的人。”童舟看着他无言的惆怅,想起北宫千帆喜怒无常的强烈,忽道:“会不会你来的地方,不是她心中所想到要与你相会的地方?你们之间,还有没有其它可以怀念的故地?”
“你是说——”梅淡如瞿然一省,点头道“不错,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西湖的……”
童舟见他发足狂奔,幽幽一笑,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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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缥缥缈缈、若有若无,是焦尾琴。
梅淡如一路奔过去,心中自嘲道:“她都记得我爱喝清茶,不喜滥饮,我却只想着她的好勇斗狠。也不知道,她又会用什么法子来作弄我,才会不恼。”
暮色袭来,淡淡的星光之下,隐约可见那叶小小的扁舟上,一个黑色裙裾、长发飘飞的女子,安坐在扁舟里,轻舒玉腕、微拨琴弦。
还有歌声!
然而,似乎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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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云乱,诗残起坐闲。
欲填江月令,琴剑醉尘寰。
宝剑凄凉意,瑶琴怅惘心。
谁人相唱和?孤胆寄知音。
清歌倦客游,浪迹恨何求。
袅叶随波坠,寒烟自敛愁。
恨愁堪落寞,衰草对樽前。
泛梗飘萍处,伶仃瀚海眠。
涛声千万里,牵动浪淘沙。
却看风波定,狷狂笑未遐。
狂人行此路,沽酒杏花村。
古镇寻阡陌,青旗映竹门。
遥叹忆仙姿,西河塞雁迟。
盏杯觥爵斗,尽饮楚湘辞。
离愁最断魂,壮士纵昆仑。
若使悲歌彻,天星荡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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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袅袅,舟已不知所踪。
梅淡如犹自托着一坛酒发呆,咀嚼着那句“谁人相唱和”:“她果然一走了之,以诗寄意了!也许,我不是那个‘唱和’之人罢?”
暮色越来越浓。
北宫千帆回过头去,凝望一眼那个犹托着一坛酒发呆的男儿,唇边漾起微笑:“猜得不错的话,淡如是跑去天竺山南面会我了。也好,总算他心中铭记的,是那个生龙活虎、神采飞扬的我,而不是这西湖舟上青涩的惨绿少年。可惜,我却不能多等片刻……”
低下头去,看一眼身边那壶茶,想起他手中那坛酒,更是感喟:“又记得去替我买酒,真不错……唉,刚才经过的那艘官船内,隐约谈论什么辽国魏王萧思温闾山被杀,真有此事,与萧海只、萧海里兄弟必有关系。借用盗匪之手,目标是辽国新君吗?这‘盗匪’,是英杰帮还是九州门?这件事必不简单,说不定还有内应——韩伯伯性情平和,没什么野心,应该不会勾结萧海只兄弟。新君耶律贤共有的六位信臣,萧思温身亡,再排除韩伯伯和我,尚有女里、耶律贤适与高勋三人,是哪一个呢?”
“……此事既涉异族朝廷,又牵连到江湖帮会,还是只身暗访算了。若是回去告诉谈如,他一担心,必会被我的多管闲事拖下水,那可不妙!还是不回去告别了罢,以免还要费力撒谎骗他,更麻烦。大概,他把我当作小气鬼了罢?以为我是因他找错了地方,就此负气而去……随他怎么想吧,只要别拖他下水就好!”
“……这次一走,我身上系的麻烦可就更多了,难缠女惹麻烦事,真是活该!我日后在江湖上若再遇到淡如,该怎么解释?嗯,总有法子让他在得前俯后仰!总之,现在绝不能回去,免得我的麻烦连累了他……唉,天地之大,怎么却连找个商量、分析的人,都如此不易?”
北宫千帆想得头昏脑涨,连回头也不敢了,生怕自己会一个冲动,就划船回去找他。索性横下心来,一咬舌尖,迅速摇了桨,越去越远。
疏星几点,凉夜如水。再回首时,人已难觅——难道,这就是失之交臂、有缘无份?
北宫千帆最后一次回头时,夜色中已难分辩岸上是否尚有人影,惟一亲近她的,是水里自己的倒影。
忽然之间,北宫千帆感到一阵彷徨与恐惧。
怕什么呢,是寂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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