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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本意”,也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有的诗歌原意是非常分明的,一望可知的,有些是原意隐藏在诗句中的,有些原意是模糊不清的,也许作者本来就没有什么很确定的“原意”,诗歌是一种很特殊的文体,诗人创作时只是一刹那间的灵感,如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所谓“信手拈来,无非妙境”者。
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提出“机神”之说,谓“机者无心遇之,偶然触之”,“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是以“其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诗的语言,有时是非理性的,甚至是反逻辑的。诗句的结构,有“语”而无定“法”,因而不能套用当代白话语法去分析它。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诗中所表现的,每是一种意象,一点感触,目击道存,天然妙悟,惟妙手方可偶然得之。若学诗者过于追求原意,一定要作出明晰确定的解释,往往求深反浅,求显反晦。
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其一云:“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七云:“此言最妙。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
此语甚益人心智,“解诗必此诗,定知非解人。”笺学诗者当由此悟出,如果一个诗人,每首诗都是为时、为事而作,他往往就不是真正的诗人,翻开每一个诗人集中,更多是即景生情,兴感而作的,即使杜甫也不能每饭不忘家国,元、白诗也不全是“合为时而作”的。
刘将孙《新刊杜诗序》云:“自或者谓少陵一饭不忘君。于是注者深求而僵附,句句字字必傅会时事曲折;不知其所谓史、所谓不忘者,公之于天下,寓意深婉,初不在此。”“第知肤引以为忠爱,而不知陷于险薄。
凡解诗尚意者,又蹈此弊,而《杜集》为甚。”可谓语语中的。甚者如姚正燮之注李贺,一部《昌谷集》,被解释成篇篇皆忠君爱国之辞,这更是无法使读者信服的。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自序》所云 “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发千古之覆,固然是所有学诗者的最高目标,但能有几人真正做到呢?杜甫《偶题》诗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许只有作者才能真正知道诗歌创作动机以及用意。
即使诗人自己,事隔多年之后,要重检当时具体情事,恐亦多已淡忘。本人喜好作诗填词,最怕的是别人要求讲解己作,曾有学生持我数十年前所写的诗词询问,是否有什么“微言大义”在焉。
我执卷重读,有如梦影波痕,茫然怅然,无言以答,也就只能一笑而已。因为自己有时也无法明确其中的“原意”,这在他人看来是不合情理的,但我相信,每位真正的诗人词人都会同此感受。
有时候,诗,还可以略说一二;词,只能是缄口不言,词的本意,比诗更为空灵缥缈,更难以捉摸,王焕猷《小山词笺自序》云“意常为无定之意,言亦为无定之言,期夫后人咀含玩味,申其意于千载之下耳”,然人意本已难测,何况是诗词之意,何况是千百载前的诗人词人之意呢!
学诗者“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欲求何永绍《昌谷诗注序》所谓“以千载以下之注,印千载以上之心”,其难可知矣!如杜甫名作《哀江头》结语:“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末句虽似字面浅近,句意显豁,却古今解者纷纭。
陆游《老学庵笔记》云:“言方皇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孰为南北也。”钱谦益驳之云:“沈吟感叹,瞀乱迷惑,虽胡骑满城,至不知地之南北,昔人所谓有情痴也。
陆放翁得以避死怕惑为言,殆亦浅矣。”陈婉俊《唐诗三百首注》又云:“往城南潜行曲江者,欲望城北,冀王师之至耳。”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云:“少陵以虽欲归家,而犹回望宫阙为言,隐示其眷恋迟回不忘君国之本意矣。”
钱钟书《管锥编》又云:“杜疾走街巷,身亲足践,事境危迫,衷曲惶乱。”此外,有谓为“心念朝廷”者、“对故国的眷念”者,不一而足。能自圆其说者,即成一家之论,至于杜甫本人当时的用意,实难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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