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一部满纸沪语、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
曾获茅盾文学奖、首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
作者金宇澄,1952年出生,被称为小说界的“潜伏者”。
《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认为:“《繁花》建立了一个文学的博物馆,多少年以后你要回过头来看上海,到小说里找就行了。”
今天我们来跟随虫二欣赏这本从上海弄堂里开出的文学《繁花》↓
有朋友说他不喜欢《繁花》,因为「我喜欢劳动人民的故事,比如《平凡的世界》,我不喜欢不做事整天轧姘头的神仙小说」。《繁花》里讲的,确实是一些细细碎碎的男女之事,撩骚阶段叫「孵豆芽」,出轨叫「外插花」,上海话对风流韵事有极其详细的分类,就连轧姘头这个词本身,也是特指出轨双方都已婚的情况。
一开头就是陶陶讲菜场上卖鱼女人与卖蛋男人的奸情:
矮老太发觉,太阳越毒,越热,卖鱼女人的台板下面,越是暗,卖鱼女人,岔开两条脚膀,像白蝴蝶,白翅膀一开一合。矮老太仔细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里,一光到底。
小市民的生活语言特别丰富,有些人可会讲故事了,翻起八卦来各种精彩比喻,绘声绘色的。
上海话,「讲讲谈谈」,不是聊天,不是唠嗑,不是摆龙门阵,是「讲讲谈谈」,连「说」都不是。整本书就是这样讲讲谈谈,情节主要由对话推动,又从来不用引号冒号,就是逗号句号。我一开始都没发现这点,因为一脚就踏进故事里去了,家长里短,风流韵事,看得津津有味。
人物的名字也十分普通平实,比如阿宝、小毛、沪生,比如银凤、兰兰、大妹妹,不是庄之蝶、唐宛儿、孕璜寺这种,不像父母给孩子起名字,要赋予什么特殊的意义。
作者手绘插图,下同《废都》也是写一座城,一群男女,但是《废都》直男气重,有一个明确的男主人公庄之蝶,和许多女人做,女人都争着抢着。唐宛儿说:「你和一般人不一样,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刺激,来激活你的艺术灵感……她们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却难以不停地调整自己给你新鲜……我也会来调整了我来适应你,使你常看常新。」女人成了男人的附庸,作用只是给男人做缪斯。还有阿灿,自愿跟庄之蝶做最后一回,猪狗牛羊的姿势都用尽了,还要给他怀孩子,还要自毁容颜以后再不跟别人,再回到自己老公身边,将此一段视之为暗淡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慰藉一生的珍贵回忆,「有你这么一个名人能喜欢我,我活着的自信心就又产生了」。Emmm……
《繁花》当然不是这样,它没有主人公视角,更没有一个木秀于林的男主形象,男女是相对平齐的。《废都》像《金瓶梅》,一男坐拥数女,大老婆,小老婆。《繁花》更像《红楼梦》,男女群像。李李干练,梅瑞精明,姝华写诗,雪芝弈棋,钓凯子,陪大酒,众花各有风骚,每朵独妍。银凤,春香,兰兰,大妹妹,黑衣女子,小毛临终,珠环翠绕。
还记得少妇银凤引诱雏儿小毛:
银凤说,小毛慢一点,不要做野马,不要冲,不要蹿,不要逃,不要紧的,不要紧,不要紧的。……世界忽然静下来,空气凉爽,雨声变小,银凤缩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银凤说,不要动,姐姐会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几年,讲心里话,姐姐欢喜。
「不要动,姐姐会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看到这句我噗嗤笑起来,觉得很有趣。
万花如海,蝴蝶一梦|从茅奖作品《繁花》看上海人民的不正经与正经生活偶尔男女间还会有一种相知相惜的风尘知己味。比如菱红偶遇一位日本老先生,头发雪白,人笔挺,还有侍从相随,老先生请菱红陪他散步,挽胳膊走路,听鸟叫,听树叶响。就这么走了有几次。后来他要回国了,感谢菱小姐,问菱小姐有啥要求?菱红说,想去大饭店顶层看一看。哇!下面,前面,四面,全部都是上海,菱红真的到了此地呀!像梦。
还有小毛与汏衣裳的女人。鳏夫小毛,在深夜的大街上捡了个女人,女人提着一大包衣服要洗(上海话叫「汏」),小毛说我家有洗衣机。女人默默的跟他进门,默默洗澡,两个人熟门熟路,就做了生活。她自己洗完衣服,在天亮前离开,并没有用洗衣机。小毛说,这是个好女人。
当然,《废都》vs《繁花》,二者的区别也可能是年代使然、地域使然。废都中,各位丈夫多半设置为底层工人大老粗,女子们可能确实向往作家男主的擅解风情,还有当时作协的高贵经济社会地位加持。唐宛儿离开工人丈夫,与文学青年周敏私奔还不够,还要攀上庄之蝶这个更厉害的大作家。而上海呢,早就是十里洋场,外国人都见多了,男男女女穿了旗袍西装跳舞,皮鞋手帕搭配得妥妥帖帖。即便出身工人阶层的小毛,也是从小抄诗词(好多我都没见过,汗),文词秀雅,曲牌清矍,读穆旦,读各种外国诗人(我又没听过……)。
《繁花》里这一群人,仿佛就只是那么「存在」着,无来无去。一厚本看完,前尘旧事仍然没有什么交代,沪生还是没有跟出国多年名存实亡的老婆离婚,阿宝还是不结婚,人物并未性情大变。就是市井日常生活,吃饭喝酒,撩,做,无头无尾,没有高潮结局。一般都是谈而不得,撩而无果,也有真上床的,但没有搞出什么后续大事体,不会真结婚离婚。李李出家,小琴死了,小毛死了,虽然有点结局的意味,但也是淡淡的,小毛是因病不治而死,小琴也只是意外坠楼,并不是自杀、谋害,并没有给身边的人造成强烈冲击,他们也还是那么活着,还会认识新的人,喝新的酒,夜深人静时发点亦真亦假的肺腑之言。
读的时候,你不会急切地想要知道后来呢后来呢?而是暂驻慢品,呵呵呵,哈哈哈,吃老酒,就小菜,慢慢来。读完了,好像读者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冲击,没有思绪萦怀。
万花如海,蝴蝶一梦|从茅奖作品《繁花》看上海人民的不正经与正经生活要说它只是写男女风月吧,又不尽然。从六十年代写到九十年代,绕不开大时代的风云变幻,裹挟命运。
阿宝小时候的邻居妹妹蓓蒂,是小公主,穿小裙子,戴蝴蝶结,弹钢琴,钢琴像一匹高头黑马,任小女孩驰骋。他们集邮,蓓蒂喜欢美女、公主,还有亲戚送的亚马逊雨林蝴蝶邮票,是高级货,蓓蒂携了它,可以昂然走进集邮店,得到老板殷勤眷顾:
蓓蒂静静翻看。老板走到柜台外,恭恭敬敬,动一动凳子,让蓓蒂坐稳。每当一页闪亮翻过,老板低头与蓓蒂解释。阿宝立于玻璃橱窗外,闻到潮湿的兰花香气,面前一阵热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从玻璃柜台前亮灿灿飞起,飞过蓓蒂头顶的蓝颜色蝴蝶结。这本邮册本身,像蝴蝶斑斓的翅膀,繁星满目,光芒四射。
嗨,因为他喜欢她呀!才会看到有蝴蝶飞出。这一段是阿宝怔怔的幻想。
有一天,蓓蒂对阿宝说,私人可以印邮票,阿宝想印啥呢?
阿宝说,马路卖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栀子花,一对羊毫笔尖样子白兰花,可以做三张一套的邮票。蓓蒂说,赞,还有呢。阿宝说,法国梧桐,做四方联,春夏秋冬四张。蓓蒂说,不好看。阿宝说,春天,新叶子一张,6月份,梧桐树褪皮一张,树皮其实有深淡三种颜色,好看。秋天,黄叶子配梧桐悬铃子一张,冬天是雪,树叶看不到了,雪积到枝桠上,有一只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说,杨柳条,桃花,海棠,新芭蕉叶子,做一套呢。阿宝说,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说,枇杷,杨梅,李子,黄桃,黄金瓜,青皮绿玉瓜,夜开花,蓬蒿菜,可以当作一套吧。阿宝说,这不对 ,就算开水果店,也不像的。蓓蒂说,外国票,是可以的,大单张,摆一只大盘子。……苹果,生梨,花旗蜜橘,葡萄,卷心菜,洋葱头,黄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头,大葱,香菇,蘑菇,胡萝卜,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髈,熏肉,鳟鱼,野鸡野鸭,统统堆起来,下面台布,旁边有猎枪,子弹带,烟斗,烟斗丝,猎刀,捏皱的西餐巾,银餐具,几只切开大面包,小面包,橄榄油,胡椒瓶,几种起司,蛋糕,果酱,白脱奶油,辣酱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壶,葡萄酒,旁边,是厚窗帘。阿宝说,乖小囡,记性真好……阿宝看蓓蒂冰雪聪明的样子,心里欢喜。
原谅我引用这么长,非如此不足以呈现本书风味。《繁花》里面常常这样,写穿衣服,写吃东西,一写一大篇,罗列若干衣料、菜式。我不觉得烦。即便当时跳过,过后再翻出来细看,也蛮喜欢,就像闲下来有心情喝茶吃点心。
谈这些东西,是精神上的享受。这种时刻,没有了日常的烦恼痛苦,困难时期来了没有蔬菜吃,苏州河的潮气,等等。谈邮票,谈诗,粗砺的年代,人心里还是喜欢美的东西。
万花如海,蝴蝶一梦|从茅奖作品《繁花》看上海人民的不正经与正经生活只有说到阿宝与蓓蒂,作者才会冒出几句认真深情的话,比如此处说阿宝心里欢喜,还有「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讲其他那一大群风尘男女,就总是一副世故腔调。
后来,蓓蒂的爸爸妈妈在动乱中被带走,留下小蓓蒂和保姆阿婆在家,再后来,蓓蒂与阿婆就不见了,永远地消失了。(咳,我想她们其实是自杀了,真叫我不忍心说这个……)小朋友们说,她们变成鱼了,阿婆是鲫鱼,蓓蒂是金鱼,游进了家门前的水池里,半夜,有野猫来叼她们,叼到黄浦江里,她们就游走了。小朋友们编织的一个梦。
整个小说就是一个梦,上海的梦。忘了哪位大师讲《红楼梦》,说它未必是要揭露什么批判什么,可能就是怀念而已,怀念那美丽时光,魂牵梦萦。我想《繁花》也是一样,大上海,旧上海,真丝雪纺直贡缎,滚边旗袍百裥裙。
万花如海,蝴蝶一梦|从茅奖作品《繁花》看上海人民的不正经与正经生活作者金宇澄说,自己就是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宁繁毋略,宁下毋高,取悦读者。林语堂说:「『小说』者,小故事也。无事可做时,不妨坐下听听。」我这次也是听说书的心态,随便听听故事,不打算从里面寻觅什么深刻意义,什么匡正世风的东西。
小说语言虽繁虽细,叙事却但一点也不拖沓,不会让人不耐烦看不下去。两字,四字,五六七八字,嘈嘈切切的上海话。
金宇澄的用字也很有风格:
「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珠,软红十丈,万花如海」「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说」「头发新做,浓芬袭人」「浅笑轻颦,吐属婉顺」「女人两眼定漾漾,看定卖鸡蛋的男人」「阿宝觉得,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丽质之概」「康总眼里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姝华松开说,古代人,每趟看见乔松嘉木,心脾困结,一时遣尽,但是我仍旧觉得,风景天色,样样不好看,浓阴恶雨。」「舱板与窗外苏州河,临流沦涟,同样上下左右浮动,颜色变亮,闪金碎玉,显露生动韵致。」
这些字句,有韵致。来自古代语言,又并非现成词语,是金宇澄的创造。舒明月倡导大家多读古文,借古代汉语充实自己的词库,真对。不过,往往有人作文,描写眼前情境必大量直接引用古人成句,我称之为「语文老师式作文」,丽则丽矣,却不合身,像现代人直接套上黼黻衮冕,不分场合,不懂搭配,略显尴尬。清词丽句,须得量身剪裁一番,穿上才服帖。古语的砖石,拿来造自己的楼阁,要放在合适的位置。
写作的时候,对于语言,是要有创造的。创造从哪里来?在作者自身的心性。舒明月讲的「远距联想」练习方法,乃在自己平日熟悉的事物之中,看天看云,看人看山,加以描摹记录,锻炼文学的肌肉。比如金宇澄可能对蝴蝶特别留心、熟悉,写的时候笔下便会浮现相关词句。
万花如海,蝴蝶一梦|从茅奖作品《繁花》看上海人民的不正经与正经生活《繁花》很丰富,说它是写小男女搞腐化吧,又不尽然,它还有许多清丽脱俗的内容,关于诗词,关于文学;它呈现了晦暗年代各种运动加之于人的伤痛,又志不在此,讲的还是市井日常;说起吃、穿、玩,作者又常常摇身一变为一个生活家,张岱式的富贵闲人,不厌其烦如数家珍,连航模、DIY开瓶器,都能饶有兴味地讲一大篇技术细节。本文所叙,实属管中窥豹,挂一漏万,更多丰富内容,就请大家自己去领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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