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稳是小时候我家里养的一条狗。
当时父亲把刚出生没多久的它从搞运输的同行那里抱回来时,瘦小皱巴,浑身发抖不敢看人,一看就很胆小的样子,母亲一脸嫌弃,父亲嘻笑着说这是杂种沙皮狗,意思是比土狗洋气的。那时的农村,普遍都还是养土狗看家的,父亲觉得养条洋气的狗倍有面子,所以不肯退回去。彼时家里尚养有一条土狗的,母亲便不想要,嘴里不断埋怨父亲。虽然如此,小狗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刚来的前几天,小狗一直钻在客厅的实木沙发下,不敢出来,母亲亲自喂它,每餐千哄万哄的,从把吃食直接塞到沙发底下到逐渐把小狗引出到院子里,小狗也渐渐跟家里人都熟悉了,几天后,母亲召集家里人开会,讨论小狗的名字,大狗名字叫阿定,家乡话有“安定,平安”之意,因为父亲经常在外跑运输,也是希望父亲能平安的意思,从这点出发,大家很快讨论出小狗的名字——阿稳,家乡话也是“安稳,平安”之意。
从此,我们都叫小狗“阿稳”,阿稳很快也接受了自己的名字,一叫它的名字,阿稳立刻摇着尾巴,”笑眯眯“地跑过来撒娇,别误会,这里的”笑眯眯“是真的非常拟人的笑眯眯,我们都笑说阿稳很有灵性。
当然,阿稳也很有福气。这是母亲后来不断跟我们几姐弟提起的。
阿稳的很有福气表现在非常有代表性的两件事情上,其一是,很快家里的大狗”阿定“横遭不测,出门溜达不知道被哪个缺德鬼在背上弄了个大伤口,皮毛都没了,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很虚弱的走回家。土狗哪有那么矜贵的命来医治,所以阿稳的命运当然是被吃了——被父母亲找人顺势宰杀,祭了众人的五脏庙,也算死得其所了,奇怪的是,当时我们几姐弟都没有太多的感受,按理来说,养了挺久的狗突然就这么没了,心里多多少少会难受一阵子的,但是没有,我们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此,好命的阿稳独享专宠。
其二是,没过多久,阿稳得病了,很严重,缩在自己的小窝里瑟瑟发抖,我们几姐弟想起大狗”阿定“的悲惨下场,便笑嘻嘻地调侃母亲前面这么辛苦的喂阿稳,现在阿稳又要死了,表现得很无所谓,天知道其实我们吓得要死,就怕父母又一狠心,索性也把阿稳一刀宰了,要心痛死我们。居然敢调侃母上大人,简直活腻歪了,母亲淡淡地瞥了我们一眼,我们顿时噤若寒蝉。后面每天起床睁眼第一件事,我们几姐弟就是先跑去狗窝瞅一眼,看看阿稳还在不在,就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突然有一次母亲被我们看到在给阿稳灌药,药很苦,阿稳不肯张嘴,母亲就揪住它的头皮,强迫它张嘴,用小汤匙灌它吃药,阿稳也不敢反抗,”呜呜“叫着无奈屈服,看到这,我们才知道,母亲其实一直有在喂阿稳吃药,我们才算安心不少。又过了几天,阿稳突然奇迹般地好了,又开始活蹦乱跳,到处找我们撒娇了。
”阿稳是我们家养的狗里面,唯一一只被我这样精心服侍过的“,母亲经常跟我们这样打趣自己,也有力地佐证了阿稳的好福气,简直是”天选之犬“嘛!
阿稳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毛发浅黄有光泽,乌黑的眼珠,两耳小小,脖子跟脑袋一般大却不显丑陋,尾巴不粗喜垂下来,我们没见过沙皮狗,也不知道杂种沙皮狗是不是就这个样子,不过这个也不重要了。我们都喜欢跟阿稳玩,逗它跟我们握手,每次我们在它面前一伸手,它就会抬起一只前蹄放在我们手心,好像跟我们亲切握手,特别滑稽,我们也喜欢抱着阿稳的感觉,抱住它粗粗的脖子,仿佛体内蕴含着爆炸搬的力量,手感很好。
阿稳平时也表现得非常爱干净,而且又灵性又聪慧的,不仅爱撒娇怕孤单,总是痴缠着人,晚上睡觉还嫌弃自己的狗窝,喜欢偷偷爬上客厅沙发去,靠着垫子睡觉,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就赶紧溜下来装模作样的在狗窝睡觉,当然,有时免不了疏忽贪欢被母亲抓个正着的,母亲就会狠狠地训它,每当这时,阿稳就会夹着尾巴偶尔摇晃两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仿佛不好意思地看着母亲,你们有见过狗态度诚恳地认错,并保证下次不再犯的样子吗,它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真真受不了它,所以母亲每次就都又好气又好笑地放过它,然而没用,它很快又故态复萌了,强如母上大人,也拿它没办法。
有外人来的时候,阿稳就龇牙咧嘴起来,不爱狂吠,却是立刻摆出一副攻击的架势,要赶紧叫住它,它才会摇两下尾巴,回到你身边来趴下,眼睛却时刻会警惕地盯着来人看,不过,只要来过几次,它就会记住人。
我们没给阿稳上过狗绳,因为它听话通灵性,出门不惹是生非,院子里的门经常是不上锁,它会自己开门出去溜达,解决生理问题,单独出去也不会逗留很久,相比自己跑出去野,它还是更喜欢陪在我们身边。
阿稳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有一天一大早,还在被窝里的我们听到外面一片嘈杂,爬起来出去一看,才知道阿稳做母亲了,生了四个小宝宝,阿稳的通人性是在村子里出了名,它生的小宝宝自然很受欢迎,虽然是自己的小宝宝,不过阿稳对自己的小宝宝是没有支配权的,很快小宝宝就在阿稳不知情的情况下许给了人家,当然在送走之前,小宝宝在家里还是生活了一段时间的,一只只肉嘟嘟娇憨的样子很是惹人生怜,周围的小伙伴都很喜欢它们,总是跑来我家逗弄它们,玩得最过火的一次是,我带头趁它们午睡的时候偷偷在它们鼻畔放辣椒粉,然后小狗狗就起来猛打喷嚏,一脸懵逼,笑得我们前仰后合。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小狗狗最终还是一个个送走了,阿稳虽然不舍,然而这种情况她是没什么狗权的。
我们姐弟也渐渐长大,上了中学,都在校住宿了,一星期回来一次,每次一回来,阿稳总会第一时间分辨出我们的脚步声,飞快地窜出来迎接我们,高兴地狂甩尾巴,嘴里“呜呜”叫着,两只前腿拼命抱住你不放,力气很大,你要费很大力气才会让它安静下来。离开返校的时候,只要我们一拎起背包,它就明白你又要走了,你会分明地看到它眼睛里流露出的不舍,然后跟着你亦步亦趋地出门,我们总是呵斥它,赶它回去,它总是还要再坚持一下,再送我们一段路,见实在不能再跟了,才会停下来,“呜呜”叫着看着我们坐车离去。
时间过得很快,大姐出外工作了,有一次带回来一个相机,是借别人的,给大家拍照,我见阿稳趴在屋檐下晒太阳,便央求大姐给我跟阿稳拍一张,我跑过去挨着阿稳,刺眼的阳光正对着我们,阿稳跟我都眯着眼睛看镜头,“咔嚓”一声,画面定格,这是阿稳这辈子的唯一一张照片了,被收进了我们的家庭相片集。
我本以为阿稳会陪着我们一家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的,然而,不幸降临在阿稳身上。
一天,母亲神色有点凝重地跟我们说,阿稳被一只疯狗“打”了,这里的“打”是我们的土话,意思是交配,母亲担心阿稳也会变疯伤人,跟我们商量要不要把阿稳处理了,我们第一反应当然是不行,我说阿稳应该不会被传染,不过语气辩驳得很无力,因为我自己都不太肯定,至于说不要阿稳了,我们自然是不肯的。不过,母亲做事情是不需要我们同意的,一周后,我们回来,家里已经没了阿稳的踪影了,阿稳的窝也不见了,阿稳吃饭的小盆被洗的干净斜着靠在院墙上,我着急地问母亲,母亲语气有点不自然地说卖掉了,被三轮车载走了,那么大的狗,被卖掉还能有什么结果,我怔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我没有说母亲什么,因为知道一切都挽回不了了,我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想着阿稳的点点滴滴,想着它被送走时的不解,恐惧,和绝望,越想越难受。
阿稳回不来了,母亲真狠心。
后来有几次,我们姐弟半开玩笑半带点质问的语气问母亲,把阿稳卖掉不担心害了别人,有没有后悔卖了阿稳。前几次母亲都一笑而过,最后一次,母亲幽幽回道:“后悔也没用了,又回不来了”,至此,我们再没问过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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