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从隧道穿出来，就宛如行驶到城市的上空。外面的景物可以看的到，只是城市楼群慢慢汇聚，田野都被抛到了远处。他看到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在慢慢拉近，那里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随后地铁又驶入隧道之内，外面的灯火被甩开了，他重新进入了黑暗之中。
没有什么牵绊大概才会如此，时间不当作时间，就不管有没有实际的意义。牵绊并不是没有，而是太多了。多到数不清楚时，心里也踏实了。就像这些年的婚姻，一直怕输的很惨，在挣扎了许多年之后，才明白，其实输到了底之后，反倒不用挣扎了。
那一天他打电话到地球的另一端想问问儿子的情况，电话通了，对面不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顾握着电话站在那里。等到屋内的光线模糊了，才听见电话里的忙音已经响了很久。
按着计划，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拿着她送的票赶到了剧场的门口，然后坐在台下看她仅有十几分钟的表演。确切的说，是助演才恰当。别人的独奏会，她只是在两个曲子中做辅助的演奏。
是两个人合奏吗？他问。
不是啦，没那水平咯。十二个人一起合作哦。但是，你也要来看。她双手捧托着脸支在桌子上，盯着他不移开眼睛，瞳孔黑漆漆的把他的心看慌了。
那一通打电话打乱的了他的计划。若是把他嘲讽一番还好，那边的沉默摆明了他连被嘲讽的资格都没有。或许是那一只握着他的手松开的太快，在他想要再用力挣扎的时候，把自己跌倒了。他躺在那里，想要爬起来时，她的演出也结束了。
于是才会跟着她的脚步，偷偷的买了一张车票。一走，就走了这么远。而且，还是故地重游。
那天他没有到场让她有些沮丧。但噘了噘嘴也就过去了。不曾想她说想随着老师去另一城市再演一场。
你知道啦，这样的助演都是找本地的。我无聊嘛，在这儿好无趣。我自费去的哦。
他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因为无事无做。却又像是给了他一次弥补的机会。在她走后的两天，他一直在犹豫，在演出的当天，他才去查那儿的票务信息，余票也有，高铁几个小时就可直达。
他按着票位坐下来，周围渐渐坐满的人让他心内多了些慰藉，想起她的抱怨：现在喜欢民乐的人很少啦。不知道上一场是不是观众清冷，现在这里不像是她说的那个样子。
好像是调整了演出顺序，她第一个就出场了。抱着琵琶与十余人排成一列，都是水袖长裙。她走在最前面，坐下来时，正好坐到左侧的边上。
他只是觉得这件演出服并不好看。是太宽大的原故，或者是她太瘦弱，衣服的下摆堆成了一团。
琵琶曲子也不懂，只是看着她随众而弹。他又转去看中间的主角儿，去看另一边与她同样助演的女子，就这么一恍惚间，曲子已终了。她站起来施礼，在掌声中退了场。果然，那件衣服是大了，她一边退场还要一边整理着裙摆。
还没有对她说他已经随她而至。台上的独奏把他引到了曲子里面，等到前面走过来的一团人影，他才看清方才台上合奏的姑娘们已依序坐在前几排的空座上面。
她走在最后，手里抓着一大团裙子，似乎是不经意的一扭头，看到了他。一瞬间，她的眼睛亮了，又大又圆的，随后绷起了脸，似是怨怼的样子，还轻轻的跺了跺脚，才转过身坐下来。
直到演出结束，她再也没有上场。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头也没有回，只留了半个背影给他。
多年以前的记忆褪去是因为在这个城市停留的时间还不够久，是追慕此地风情的过客，只看了一眼湖光山色就转身离去，所有对此的印象只化作那晚起了灯的街道上，既将打烊的一家小店。
那一天他与妻子从寺院中走出来时，天要黑了。妻子抱怨说这儿的人都不想多挣钱吗，关门好早哦。
转弯进去的那一家小店经营面食，他与妻子成了最后两个顾客。或许白天的行程太累而放松了对食物的挑剔，或者是那两碗面的味道太过美好，让他们的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妻子还要了一坛当地的米酒来庆祝此次蜜月之行的完美落幕，那种微醉的幸福感一直延续到了酒店之内，化作落入床榻内的情欲，让计划之外的婴儿有了可乘之机。
前几天他在整理旧物的时候，从书中掉落出一张妻子的照片。就是在蜜月旅行的时候，樱花下妻子剪着短发，嘟起嘴是调皮可爱的灵动。蜜月之行就让妻子怀孕曾是夫妻间相互调情的玩笑话，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转成了他对妻子的亏欠。仿佛是他的过错而打乱了妻子的人生规划，从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总也不能达到妻子要求的高度。
如果那一晚，没有那一家店，他与妻子又会走向何处呢？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在十年之后，他重回此地，身边走的却是另外一名女子。她背着简单的行李，他帮她背着她的琴，走向他还不知道的终点。
“这儿真是冷呢，早知道，就不来了。”
“今天，怎么只弹了一首？”
“曲目有变化嘛。可惜你跑了这么远哦。”
“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的表演。”
“那怎么能与现场一样。就想让你多看看。”
她换下了演出服背在身上，他背着琴，走出了音乐厅很远，城市的路他辨不清方向。他说：“我叫一辆车吧。”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脸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来演出还是一个借口吧，藏起来的心事以为可以不让他发现，最后还是被委屈的泪水出卖了。
“我是来追一个人啊。不死心啦，听说他到了这儿。还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哦，原来只是再受一次辱。
你不来，我就坐凌晨的火车回去啦。要不，你陪我去候车室熬半宿。”
有关于她的爱情故事，他只是有过猜测。与他又能扯上什么关系。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边笑着一边流泪，明明泪水把妆都花掉了，还不忘与他说笑：“你没有失恋过嘛。”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他的第一次恋爱，就结了婚，只是他后来困惑了，不知道真正的婚姻该是什么样子。
好像他一直是让妻子失望着，直到另一个男人走进妻子的世界，直接把他抛弃。那个男人出现的并不突兀，是他只顾低头干活，妻子的妆容精致的变了样，他还不曾察觉。
推开客房的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城市的夜景扑面而至。她兴奋的大叫一声就冲到了窗边，“这里好美哦，好开心啊。”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忘记了刚才的泪水。他背着她的琴走到窗边，向下看时，头晕目眩，还有忍不住想跳下去的冲动。
好几次，他站在高处，总想着就这样坠落下去，一切就都有了结果。他甚至向妻子透露过这样的想法，妻子只是笑了笑说，那你去看医生哦。
仿佛是蓦然的惊醒，他细细的想来，大概一年多的时间了吧，妻子平时的抱怨就这样的慢慢消失了，她笑起来时的样子真是美的与她这个年纪不符，让他困惑不解，慢慢不安起来。他以想寻死为攻击力的威胁，成了妻子嘴角不屑的笑意。
他只好去盛饭。妻子与儿子在吃饭的间隙温习着晚上的外教课程，在妻子对儿子赞许的言语之中，他本来是要夹给儿子的菜停在盘子里没有了动静。
妻子与儿子走后，他又拿出那一张照片端详。不知道是不是妻子不小心，他更相信就是故意要让他看见，就夹在妻子正看一本书里面，等着他去揭晓迷底。
照片中的妻子站在某一个高层酒店的落地窗前面。她裸着的身子被窗外的灯光围绕，玻璃反射之中，可以清晰的看清楚一个拿着手机拍照的男子。
照片一周之前，他就发现了。偏偏是等他不做出反应就不收回，就那样每天都夹在书里。
他走出家，顺着电梯到了顶楼，想去天台上看一看。通往天台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锁住了。他就坐在黑暗之中，直到妻子又一次发信息过来：时间不多了哦。等着你的答复呢。其实，也是夫妻一场，还是好聚好散，不要闹出动静来。
漆黑的道里面，他哭起来时，惊亮了声控灯，他在灯光里面狼狈不堪，慌乱的跑回到了家里。
点的外卖还没有到。本来他计划着是去外面，她说，这儿景色这么好，不如，就坐在窗边吃啊。她又说，我请你哎。他说，不如，我请吃饭，你弹琴。
弹琴之前，她去卸妆，他走到自己的房间，眼前竟然的是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站在窗前的妻子。其实，妻子已经称为前妻了，是他还一直在离婚后的错愕之中回不过神来。
那天他接了儿子出去吃饭，饭后要送儿子回去时，儿子说，我与妈妈已经不在那儿住了。
他一个人回到熟悉的院子，要楼下时，看到曾经的家具被堆在楼下，他上了楼，走过曾经的家门口，果然妻子已经不在了，换作陌生的工人在装修着房子。他装作只是路过，然后匆忙的逃下楼来。
他在夜深时，回到租住的楼层，也是在那一晚，遇到她醉倒在他隔壁的门口。
许多天后的深夜，他在大雨的夜里，背着她在街边等车。她被急性的肠炎痛的低声抽泣，而他在雨中只觉得人生凄苦。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后来他已习惯提着早餐去病房看她，在病房有些杂乱的声音之中，听她低声说，你别来啦。
大约会有好些人来猜测他与她的关系吧，明显不像是父女的样子。
如果她醉酒的那一晚，不去管她多好。仿佛与妻子的相识，也只是无意的一个眼神遇见。只是到后来，妻子还是选择离他而去。
晚上的时候，他会去看她的直播。她在直播间弹着琵琶，只是一曲一曲的弹，不知道如何取悦过客，房间里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他会用另一个她不知道的账号登录，给她刷礼物。然后在她下播之后，看到她兴奋的信息传来：今天又是他帮我过任务哎。我要找到好大哥啦。
时间已是早晨，她天天通宵直播，不下播，他就拿着手机看着，有时候打一个盹，醒来过，看到屏幕上她疲惫的眼神。
想起某一次无处可托，他去找人算命 。拍了一张自己的照片与生辰八字过去。等了一天，算命师回信过来说，看先生面相是重感情之人啦。只是情感用事总是不好。命里多红颜劫啊，总有宿主会把你当成一个载体，让你挣脱不得。先生若再发个红包，我可以帮先生做法，破去此劫啊 。
妻子与儿子出国的时候，他赶去机场，以为可以再见上一面，酝酿的一些离别的言语都成了空想。他只好一个人坐地铁回市内，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街道办的电话，他那一栋老房子要拆迁改造了。
那是父母为他准备的婚房。重新装修之后，把妻子娶了进来。真有甜蜜的一段时光留在那里。应该庆幸吧，在换房子时，妻子没让他把房子卖掉，而是租给了自己远方的一个亲戚 。曾经有一次，妻子问租金问题，他说已经涨了。其实是他从不好意思开口涨价。总是负重前行 ，这么多年了，差那一点租金，妻子似乎也忘了。
他去老宅通知亲戚要拆迁的消息。不过是想再回来看一眼。敲开门的时候，他看到屋内的零乱早已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做水产生意的亲戚把平时的鱼腥味都带到家里来了吧，屋子的空气中，都是鱼虾濒死的气息。
亲戚正在宰杀一条鱼。很奇怪的样子，他没有见过。
是七鳃鳗啦，营养价值很高的。
他说了房子要拆掉的消息。亲戚的脸色僵了。重重的把手中的鱼丢到水池了。那鱼翻了一个身，露出了布满牙齿的利口对着他。
拿到第一笔安置费的那天，他去她直播间里面，本来想能给她一些惊喜，却发现她的礼物榜已高到惊人。一个陌生的账号牢牢占据着榜守，把他的另一个身份的礼物榜远远的甩在后面。
他退出直播间，轻轻开了门，到了她的门前，听着里面传出的琴音。以及忽然间她惊喜的叫喊。想来，又收到了大礼物了呢。
于是夜晚的一顿火锅就吃过了零点。她说是作为他对她的照料而特意选了这一家网红火锅店来答谢。人声喧沸之间，他并未觉口感好在那里，只是她未穿直播时的水袖长服，印有卡通图案的卫衣成了他眼中最闪亮的一点。
其实，我不想做主播啦。 她忽然说。
他有些诧异，为什么？现在刚有了起色。
哪里啊，运气好而已。只有那么两个人。不靠谱啦。我火不起来的。当初我就不是太愿意，就想试一试啊，结果试错了方向。反正与公会的合同到期啦。我也就自由啦。
想必是有心事的。眼神间的忧郁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也好啊，做主播要熬夜，对身体也不好。
她倒了一杯啤酒，笑着说，干杯啦，祝我越来越好。
而现实中啊，她总是一直不好。一件合适的演出服都没有。
外卖到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他只好去敲她的门。
开了门，她摇晃着又坐在窗边瘫了下去。手机在支架上支着，摆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的脚边摆了几瓶酒，大概是刚才下去买的吧。空了好几个瓶子。
他解外卖的袋子，先吃饭吧，不用弹琴了。吃完早些休息哦。
她没有起身，倚在玻璃窗上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做主播？就是那一个大哥啊，一直给我刷礼物那个，你知道啦，别人不会无缘由的对你好啦。我就想躲开他。可是，我的账单到期啦，网上的借贷也还不上啦。我好笨哦，以为买一把好琴就能带来更好的收入，这个生活哦，好残酷呢。
他走过去，去收拾空酒瓶。
她忽然嘻嘻一笑，说，那个大哥又发消息给我说啦，说想看我几张不穿衣服的照片，就再刷大火箭给我，有钱人真会玩哦。
他心内一慌，去看支在一边的手机。她脆声道，哎呀，我还没有脱啦，害羞嘛，要喝酒才能壮胆子。
她抱着膝坐在那里，不是知醉了，还是清醒。然后才抬起头说，大叔啊，你对我这么好，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瞬间，他愣住了，慌乱的扭过了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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