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日子,我有些万念俱灰,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索性像个逃课的高中生,不去思前想后,也不去寻求解脱,只是长日游荡,消耗时光。
我随意翻书,只觉得字与字之间的空隙那么大,堆在心里,也还是千疮百孔,空空落落的。于是去整理旧物,却忽然翻到史铁生文集,许久不见,一打开,正好是那篇《我与地坛》。
嗯,就是《我与地坛》,当年我最熟悉的文章。用“熟悉”去形容这篇文章当年给我的冲击,好像太模糊且平淡了吧。还是史铁生说得贴切,“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是的,原来一切都被掩藏得很好,原来一切也都早已准备好。那些回忆,哪都没去,就沉沉地躺在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我打开书页,它们就哗啦哗啦,像旧手稿上下翻飞,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二、
我望见了十年前的九月,夏意已阑珊,暑气却未散。我还是高一新生,一个神情阴郁,局促不安的少年。
我刚进这所高中,像身处一个低气压中心,觉得空气稀薄,有些喘不过气来,总是不由自主茫然地微张着嘴;眼睛时而担惊受怕似地滴溜溜地瞎转,时而又像死鱼一样空洞无神地干瞪着;心跳好像也变得缓慢,并且一沉一沉地直往下坠;步履沉重又拖沓,垂头丧气地模样,但有时想起什么,又突然焦急又慌乱地直往前蹿......
当时那样一副哭丧的形象,用我们当地话来说,真是又可怜来又可嫌。
我们高中,是以极严苛的纪律,极长的学时,极高强度的题海训练而在本县市著称的。我永远记得我们的校训——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我总觉得拟定这则校训的领导,最开始肯定想直接沿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后来因为种种考量才换成如今这个,有点差强人意,但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而我们高一班主任,更加坦率地指出要害所在:“在我们班,在我们学校,学习成绩差的人没有人权!我会让这些人过得很难受,我会整得他们混不下去!”
而我,很不幸地,就是他信誓旦旦地整治目标。
我是母亲托关系花钱才进的这所学校,数理化成绩差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就将我打回原形。我发现那些费尽心思去理解、去记忆的公式、定律、方程,在面对考题时,像是被瞬间蒸发干净了,只留下一大片白茫茫的叹息。
在九十多人的班上,我排在倒数二十名之内,座位被编到教室最后一排。于是这才发现教室的广阔,像个巨大的养殖场,头顶的白炽灯从早到晚一直点着,眼前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的桌椅、课本、人头,延伸得很远,黑板已经看不太清了,但我还在事无巨细地做笔记,因为这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我很快就绝望地发现了自己听不懂课,做不出题。
我坐在最后一排,那时总恍惚觉得教室会突然被掀起、倾覆,而我会像渣滓和下脚料,被死死压在最深处。
当然,班主任对我的特殊关照也是无微不至的。每天对我例行“单独教练”,有时候是巧妙的冷嘲热讽,有时候是雷霆万钧的狮子吼,有时候是出其不意的当头棒喝,当然还有最致命的绝招:请家长,领回家去。
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明明才刚大学毕业,他是怎样如此快速地从散漫无稽的大学生转变成液压机式的班主任的?
我每天看着太阳高悬,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扔在正午的水泥地上的鱼。
而自从我第一次在语文课本上读到《我与地坛》,就不得不反复地读它。那时候,它像是一片纤薄的云,能给我一段窄窄的阴凉和喘息,有时候还能下一阵小雨,把我片刻打湿。
“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三、
我高中时第一次在学校住读。
我强烈地不习惯我们的集体宿舍。近三十人挤在背阴的一间,地面永远是湿淋淋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潮气、鞋袜的臭味、饭馊味、还有不远处公厕那一言难尽的气味。
更难以习惯的是,每天六点半开始早自习,十点半结束晚自习;二十四小时被圈禁在这座狭小的校园里,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我恍惚觉得我熟悉的世界都被摧毁了,而铁门和高墙之内的这一方领地,这一种生活方式,这里的紧张和压抑,会永恒地存在下去。
我当时的阴沉低落大概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想象。她放弃了外出打工的计划,转而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打杂,每隔三四天来看我一次。
现在回望那时候,我该是多么不讨人喜欢。在老师面前,永远像一条灰溜溜的老鼠,委顿狼狈、紧张不安,并且周身散发着抗拒洗头洗澡导致的令人侧目的怪味;而在母亲面前,我又像只白眼狼,心绪常常坏到极点,要么对她不理不睬,要么就是无来由的暴怒。
有一次她稍微耽搁了一会,赶来学校时将近晚自习,我等得焦躁,很不耐烦地吃了一口她送来的的面条,因为闷得有点久,面有些软烂,我立刻暴跳如雷,粗野地把面条吐到地上,对她低声怒吼。那一瞬间的气急败坏让我自己都暗暗诧异,但这股邪火已难管难收,我只顾着把恶狠狠的表情和话语全朝她砸去。她当下似乎有些懵了,表情错愕,只一再重复地说,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然后匆匆收拾好,落荒而逃似地离开了。
我眼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推着破旧的自行车消失于暗蓝的暮色中,怒火瞬间熄灭了。校园里此刻人迹寥寥,难得的空旷和安静, 忽然不知道哪个冒失鬼失手打翻了热水瓶,一声尖锐痛快的爆响,让空气为之一颤。
在此后的人生里,每逢到了自暴自弃的时刻,心里好像都有这样锐利清晰的破碎声在回荡。
我当时走回教室,第一节英语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教室里书声鼎沸。
我却只觉得寂静。刚才的场景在我脑海中定格,我想伸手去够她离开的背影。
低落到了极点,心却还在不停地往下沉,我觉得必须抓住些什么。
我翻开《我与地坛》,像抓住一根稻草,每一字一句,我都看得认真,甚至用力,在被读书声浸没的教室里,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很快,我的眼里急邃地涌满泪水,看不清字迹,我不断地眨眼,那些文字一会儿明晰一会儿模糊,像是在梦里。最后,我看到书上有大颗大颗的泪痕,昏黄的洇开,像此时在云层里流动的月亮。
却不是什么悲痛凄凉、委屈感伤的情绪,是《我与地坛》关于命运的低语,关于爱与别离的倾诉,还有作者的殷殷嘱托,他说:“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了,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没有读过比这更苦痛而温暖的文字。这些话是他从心里剖出来的,我总觉得他写到这里,已经耗尽全力,疲惫已极,甚至已经拿不动笔。而我读到这里,感受到的是痛彻以后的平静,安宁,甚至满足。
我刻骨地想念母亲,但再也没有悲伤,甚至周身有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酥麻,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手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头顶。
在母亲面前,悔恨是多余的,我只需要觉得庆幸。庆幸她还在,庆幸过几天她还会再来,庆幸这一切她绝不会放在心上。
庆幸我已经懂了并且还来得及。
四、
现在回想起当时,最难忘的是密集的考试和考试后详细公布的排名,以及其后班主任以审判者的姿态,对每个人地位的重新划分,对每个人态度的精确调整,当然,最直接的是对座位的全新编排,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成年人似乎都是健忘的,他们长大后很少记得,当年是怎样为了一次考试、一个分数,真切地沮丧和哀恸,有时候简直是痛彻心扉,无法自拔。
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是除了高考之外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考试。
因为我的数学考了读书生涯里的最低分——27分。
发卷子时的场景至今还记得无比清晰。我的试卷是从教室的另一头,由无数个人传过来的,一路上有人朝我的方向张望,不露声色的沉默或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最后接到手里,看到那个分数,脑子里一声闷响, 像夏天的暴雷碾压过去。
下了晚自习,我有些踉跄地独自走在操场上。
惶恐和绝望的心绪,在脑海里狂暴地翻腾,我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我早就坐到了紧挨垃圾桶的最后一排,接下来,班主任会用尽各种手段对我“个别教育”,还会通知我母亲,告诉她这个耻辱分数,告诉她我没救了,也许还会让她把我领回家,我不忍去想母亲那张疲倦的,失望的,备受摧残的脸......
我手里攥着一把铅笔刀,蓦然升腾起阴暗的念头。我走到无人的角落,卷起袖子,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强烈的刺激一下子唤醒了我麻木的四肢和昏钝的大脑,我感受到了清晰的疼痛。接下来,一刀一刀,一道一道,手臂上鲜血淋漓,同时,心里也开始发虚,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剧烈的疼痛大概激发了生理性的恐惧,压倒了不计后果的决绝,我最后绵软无力地放下刀,看看渐渐凝固的血,心里清楚,我还是怕疼,还是怕死,还是怕不可收拾。
回到宿舍,我蒙在被子里,已经平静下来了,不那么难过了,开始觉得疲惫和愧疚难当。
被子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光,只有记忆里的一点东西,那些看过的书,书里的只言片语。
我那时想起了《我与地坛》里的一段话:“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么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儿?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其实,对这段话,当年也只是懵懂,觉得遥远,可“长长的假期”我是能理解的。我恍惚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管有多难堪,都会结束,甚至这煎熬一年,终究也会化成时间的灰烬,被扫进记忆的垃圾堆,而我终究会迎来一个漫长的与之告别的假期。我这么想着,最后疲倦地沉沉睡去。
《我与地坛》,大概是高中课本里唯一严肃讨论死亡的文章。
大人总是健忘的。青少年时代那些刁钻古怪的心理,看起来好像都只是些无关痛痒,无事生非的哼哼唧唧。的确,那时候谁都难免矫揉造作,口是心非的毛病,所谓感伤也大多是模仿出来的,存心要把自己引下泪来,是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的。
但是,尽管由头往往是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可最后酿成的结果却总是真切的。那些伤心,颓丧,失望…可能比成年之后的都来的恳切。
至于那些选择自残或自杀的年轻人,你也尽可以指出他们的想法愚蠢荒唐,可如果结局铸成了,再去入情入理地深入批判,又有多大意义呢?
所以,趁年轻,多和他们认真谈谈死亡吧,像《我与地坛》那样的真诚宽厚。
五、
我总想,在当时的情境下,我读到了《我与地坛》,就如同史铁生在某个下午,摇着轮椅进入那座荒园。初次相见就如同久别重逢,不需要解释,立刻就理解了它的全部意图,并且再也不能忘记,或是长久地离开。
我甚至望见了自己以后的路途。一个不可与人言的妄想,沉静地铺满我的心底,似乎从此以后人生的曲折坎坷,都能被映照得辉煌灿烂。
我永远记得一个晚自习,语文老师突然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好像是参加什么征文活动。教室里响起一阵不满而无奈的叹息,然后又很快地安静下去。
我也懒懒地打开作文本,看着干净整齐的方格,长长地发呆,突然莫名地觉得它们像温柔寂静的眼睛,在看着我,等着我诉说。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突如其来的激动和战栗,贯穿我的身体,我甚至恍惚觉得周遭被调高了一个亮度,一切都比往日真诚坦白。
那时,我的脑子里突然迸发出一个念头,我有好多话要说,要写;我要像《我与地坛》那样说,那样写。
我要写的是一篇小说,内容主旨和《我与地坛》毫无关联,但我知道,它其实完全是因《我与地坛》而生。
它是《我与地坛》强烈的震撼所激发的绵延不绝难以平息的余震,是某个情节如蝴蝶扰动周围空气导致的势不可挡的海啸,是某个场景如火种偷偷溅到心底无意间引起的燔山熠谷的大火。
我野心勃勃,我激动不已,我觉得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刻。我看着《我与地坛》四个字,难以抑制的悲喜交加,我甚至想流泪,我似乎能听见它说,别怕,来吧。
我又看了一遍史铁生的文字,像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高贵而平实,宁静又壮丽,饱含最温暖的深情和最悲凉的安慰,又坦荡而超脱的沉默着。我没想过去触碰天空,但我知道逼仄的教室和拥挤的人潮之外,有蔚蓝色的天际和无法抵达的地平线,这足够令人感动了。
语文课上的时间太少。毫不意外,文章的体量像是会自我膨胀,远远超出了我最初的设想。于是我甚至在数理化课上偷偷写,在数字和公式的缝隙里,战战兢兢密密麻麻地写下自己的句子。
下晚自习,已经十点半了,我不愿回宿舍,又没有地方可去,就在操场上找一个僻静的路灯,蹲下继续写。
在天鹅绒般暗蓝的夜空下,路灯撑起一把温柔的橘黄色的伞;桂树亭亭如盖,投下一系列湿润的心形阴影;夹竹桃闹了一天,现在像一大团沉默的红云,安心睡去。我呼吸着春夜好闻的空气,看着自己的字迹在纸上缓缓流淌,看着操场上往来不绝的人群渐渐稀少,觉得心脏完全浸没在安静纯粹的快乐里。
等我精疲力尽又心满意足地完稿时,离交作业的期限已经过去好几天,并且我也几乎已经写尽了整个作文本。
犯罪片里常有挖地道的情节,无论是犯人越狱,还是劫匪抢银行,我喜欢看这样的桥段,看着亡命之徒紧张、压抑、狂热的眼睛在未知的黑暗中闪动。
而我总想起那时候,在暮春的夜空下,在熄灯后的宿舍里,在数理化课本紧张的缝隙间,在短暂而剧烈喧闹的课间和忽然寂静无人的饭点,我避开众人耳目,做贼心虚又自鸣得意地,拿起手中的笔,在纸上挖掘通往幻想世界的密道。
过了很久之后,我几乎都要忘记了,作文本才又发回到我们手上。我看着自己密集而仓促的笔迹,感觉有些陌生,而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个大大的潦草的“阅”字,再没有多的一句评语。
并没有失望,我甚至有些庆幸,没人评价,没人提起,它就成了我独享的秘密,一个只有我才能到达的地方。
六、
还有一些事没讲,但我一直没忘。
那些时刻,像微不足道的石子,被压在层层过往之下,我说不清它的位置,也拿不准它的形状,但无意间总会被清楚地硌到。
很久以来,回忆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感受只有两个字——羞耻。一副丑陋的模样,做了那么多蠢事,说了那么多蠢话,还有无数历历在目的耻辱时刻。在当时,这种羞耻感已经很强烈了,并且,这么多年来,它不曾消散,有时还在潜滋暗长。
而重读《我与地坛》的时候,我好像借着一盏暖黄色的灯,明白认真地看到了那些从来不敢直面的暗处,依旧不美好,但我发现,这么多年来,它们已经长在我心里了,已经变得柔软而温暖了;它们已经被捂得很热了,甚至可以安慰我了。
在写关于《我与地坛》的文字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很小的小孩,我刚刚有了知觉,紧紧攥住大人的一根手指不放;我刚刚有了好奇心,摊开自己的手去丈量大人的巴掌;我刚刚有了探索世界的勇气,在沙滩上,蹒跚地把自己的小脚踩在大人的脚印上。
我还能走多远呢?我张大眼睛看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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