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我叹了口气,停下来给她梳头的手,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抱歉抱歉啦。”
感受着她没有半分悔意的道歉,我也只能继续为她梳着长达腰际的发丝,轻轻安慰道:
“没事的,那一天来临时,我一定会救你的,好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梳子在自己的发间缓缓通过。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在镜子里调皮地看着我。我也回报以一个微笑。
我知道,很多人都把小孩子的爱情看成玩笑。但我明白我是真的爱我面前这个病弱却依旧燃烧着活力的女孩。
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要说是什么颜色的话,大概是蛋糕色?毕竟我们在孤儿院第一次说话时,她手中就拿着一块蛋糕。
“为什么不说话啊,你是饿了吗?”
“我才没有饿,别来烦我。”
“嗯哼,好吧。”
然而事实上她天天都要来烦我,叽叽喳喳像个小鸟一样叫个不停。在无数次警告她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她一拳。
这一拳很有分寸,但还是打得她失去重心,一下子坐在地上。
女孩子的身体这么羸弱吗?
我不屑地扭过头去,不想听她哇哇的哭声。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哪怕是一声哭喊。我只看到那个女孩,咬着下唇,扶着椅子艰难地重新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的身姿就像一片叶子,弱不禁风,让我不能控制扶住她的双手。
“谢谢。”
“对不起。”
两句话同时从我们嘴里发出,碰撞在一起,绘出了整个夏天的开端。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她总是喜欢突兀地问出各种让人尴尬的问题。不过我还蛮喜欢她这一点的。
“我……我妈妈不要我了。”
“嘿嘿,我是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但是你知道吗,我不恨他们。我知道他们还是爱我的,他们只是没有钱养我,才把我送来的。”
我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女孩的坚强,尤其是我偶然得知她患有严重的肾脏疾病之后,就直接自告奋勇照顾起她的起居来。
洗漱,梳头,打扮都是我一手负责。
或许现在看来我更像是她的哥哥,而不是恋人。又或许我根本也不懂怎么爱,如何去爱。但我就是爱她。
我爱她,所以我那天偷偷和院方交流,做了一个配型实验,结果让我惊喜万分——我的肾脏可以移植给她,这样她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开心得睡不着觉。万籁俱寂的夜里,我一遍遍设想着手术成功的场景,只是想着自己健康而又有活力的肾脏在她体内鲜活地搏动的景象,就能让我叫出声来。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做很多很多事情,我们就能真正地摆脱这些不幸,找到属于我们的快乐。
我把这个秘密压在心底。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虽然手术之后我并非必死无疑,毕竟人有两个肾脏嘛,但是我却再了解她不过了,她不可能让别人为她涉险,更何况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于是这份秘密,一直保留到那场大火。
是她最先发现火情的,因为那天她胸痛难忍,睡不着觉。我抱起她,弓起身子在浓烟里寻找出口的方向。然而火实在太大了,孤儿院又很有些历史,所以只是认清方向就让我耗尽了全力。
我拼命奔跑着,大口大口呼吸着刺鼻的浓烟,舍弃了一切和死神赛跑。
在接近出口的位置我还是倒下了,浓烟呛得我浑身发抖,视线模糊。我用最后的力气推了她一把,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当时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的肾脏能不能完好地留下来。就这样,我闭上了眼睛。
我本已经准备迎接上帝了,但是我实在没料到,我还有重新睁开眼睛的一天。
我正躺在洁白的病房里,身边围了不少人。
我的左胸隐隐作痛,感受着那份独特的麻醉感,我明白是动了手术。
虚弱的我看着身边围着的护工,颤颤巍巍地问道:
“那个女孩,她在哪里?”
“你还有伤,不要乱动,我们会给你问问。”
她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我只在我的母亲脸上看到过它。那代表着一种欺骗。
她们在骗我。她们知道她在哪里,却不告诉我。
出院以后,我被告知,她就倒在离我数十步远的地方,死于房梁坍塌。而我倒下的位置却因为正好处于拐角,没有被砸伤。又因为靠近大门,被率先救出。
那一刻,连呼吸都变得好痛苦。
我不能接受这一切。
我推她是为了救她,不是为了害她。但是事实上我确实造成了她的死亡。
我,杀了我最爱的女孩。而我明明承诺过会救她的。
从那以后我寡言少语,疯狂地寻找拯救她的方法。我曾许下一定会救她的承诺,既然我还活着,就不能放弃。
终于,我七十一岁那年,研究出了时光机。
没有让任何人参与,由我独立完成的时光机。
它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给予我活到现在的机会。
现在,我就要穿上隔热服,重新回到火场,把她亲手救出来。
“没事的,那一天来临时,我一定会救你的。”
诺言在脑中回响,我启动了时光机。短暂眩晕之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火海。
时机刚刚好。
就当我想要冲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了身边一个身影超过了我。
那长达腰际的发丝,小巧玲珑的背影,她身上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怀念。
原来她跑出来了,但是却倒在回去救我的路上吗?
傻孩子,傻孩子……
老泪纵横间,我一把拉住她,把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了她,一遍又一遍安慰道:
“不要回去,他没事的。”
然而她只是在我怀里拼命挣扎着。我从不知道她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气,连我都险些抓她不住。
我简直泣不成声。摸着她的头,一遍遍安慰她。她最终也放弃了挣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啜泣着。
“放开我,……,放开我……我必须死在这里,……,我必须死在这里……”
“必须死在这里?”
我有些疑惑,随即便释然了。她不想我死了之后自己活着。但是事实上,按照原定时间线,她会在路上被砸死,而我反而会被救出来。
所以,不让她回去,就是最优解。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悄悄离去。谁也不知道我曾来过。
可就在这时,时空机向我发出了尖锐的提示音。
“最高警告,您的存在状态已变更。”
我一下子懵了。
存在状态变更,也就是在当前历史条件下,我会死在启动时光机之前,现在的我是不应该存在的。但是我死在了哪里?这片火海里?不可能,我的位置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她的哭泣。
“我只有死了,心脏才能给他……”
“求求你,让我死在这片火海里……”
我愣住了。
我想起了醒来时左胸的伤口,一下子明白了母亲抛弃我的理由。是啊,一个女人独自照顾必将因心脏病死去的儿子,这样的艰难又是谁能轻易承受的呢?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我们相互抱着拯救对方的必死之志,一路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一直以为自己是拯救者,结果却反而是被拯救的一方吗?
我都在说什么大话啊。
我看着眼前的女孩,摘下了防火服的面罩。
往昔种种,仍历历在目。
“谢谢你,我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她仿佛是受到了惊吓,抬起头看着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真聪明啊,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那只要看上一眼就烙印在心上的美丽。
如果有不会消失的快乐,能够击碎六十年的酸甜苦辣,那么也只有这份美丽能与之匹敌。
“我现在应该还活着,你不用担心。你知道吗,我现在啊已经只想着一件事了,就是我的肾脏一定要好好留下来……留下来给你……给你……”
我说着说着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眼泪大颗大颗掉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坑。
可是即使要再一次与美丽失之交臂,我也绝不后悔。
即使眼中倒映着的不是我所希望的未来,我也要尽全力守护我眼前的女孩。
这就是我数十年如一日被孤独填满的心脏里,唯一仍鲜活着跳动的部分。
就在那时,我感受到了她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
“你来救我了。”
“嗯,嗯!”
我拼命点头。我这个糟老头子这辈子仿佛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谢谢。”
“对不起。”
两句话同时从我们嘴里发出,碰撞在一起,画上了整个夏天的句号。
那个很长很长,仿佛永无休止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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