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冰冷的黄铜齿轮上。
齿轮不停地转着，和其他齿轮咬合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这噪音分贝不低，实在有些令我恶心。
于是我睁开了双眼，逐渐看清自己身处何方。
那是一台巨大的机括。无数的传动杆和齿轮组在横向和纵向上延伸，轰隆轰隆地运行着，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城邦，大得不能看见全貌。而我，只是躺在其中的一片齿轮上而已。
机括的外壁是圆筒形的深井，出口大概在头顶上，毕竟有光从上边投射下来。只是那里很高，恐怕没办法轻易出去。
认识到自己受困于这机括之中，我却并不慌张。现在我并没有很强烈的危机感，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好像是喝醉了一般，又有如在梦中，不太能清楚地思考。不过，想出去的心情还是有的。
“喂——你在干什么——”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上方回响。我抬起头，一个呆呆的机器人正趴在井口，向我这里看。机器人圆滚滚的，两只大眼睛亮着淡黄色的光。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上来。”我如实回答。
“好吧。”
机器人把头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又重新出现。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黄铜的桶，上边系着绳子，拴在一个齿轮上。随着齿轮的转动，桶慢慢被放下来。
“你上来吧。”
“进到桶里就好了吗？”
“要小心。”
我颤颤巍巍地坐到桶中。这个桶对我来说，是刚好可以屈膝坐下的大小。只是这个桶有点摇晃，弄得我有些担惊受怕。
好在有惊无险。终于，我的脚踩在了平地上。
注视着眼前的机器人，我确认了自己在这里并不算矮，毕竟这个机器人只能到我连衣裙的束腰处。这时他又开了口：
“很危险。头发长，会被绞进去。”
“哦，那真可怕。谢谢你。”我由衷地道谢。头发被绞进去一定很疼。我还是很珍惜这一头长发的。
“不要轻易靠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感觉他虽然不太会得体地交流，不过却有一颗善良的心。这确实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
于是我决定跟着他，看看他要去哪里。这样说不定能成为朋友，我也算有个免费的导游了。
我快走两步，紧随其后，开口问道：
“你要到哪里去呀？”
“动力工厂。”
“为什么要去动力工厂？”
“那里缺原料。”
“所以你是要运送原料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走得这么急，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回头看我。
剩下的时间我没有再开口，而是心情颇好地哼着不成旋律的小曲，向四周眺望这奇异的风景：长长的小路笔直延伸，踩起来感觉是那种被压的很结实的黄土。道路两边空空荡荡，全是些小土丘，只零星长着一点点没有花也没有叶子的植物。再远一些就只能看到山丘的轮廓，看来这里的雾霾相当严重。
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差不多模样的机器人，只不过是往反方向来。看着他们机械的动作，我忽然萌生了恶作剧的想法：
“如果我把他们绊倒会怎么样呢？”
于是我真的向一只机器人伸出脚去。结果他只是停在我的脚前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绕开了。
可恶啊，这样不就显得我很傻吗？
捏着裙角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用力。还是老老实实赶路好了。
数百步之后，动力工厂就像一只大螃蟹，淡淡地进入我的视线。
呜呜的黑烟从几十个烟囱里铺天盖地地涌出，让我还没接近就已经开始预料到那种工业废气的窒息感。但是正如我所说，现在的我就像喝醉了一样，所以未经思考的我依旧没有停下来脚步。
渐渐的，一条生产线映入眼帘。
那是复数条传送带和机械钩爪组成的流水线。钩爪负责把不同传送带上的东西相调换。在我的注视下，机器人慢慢走向了其中一条传送带。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没有带任何的东西。正当我疑惑他要运输的原料是什么的时候，他自己站上了传送带。随后，一个机械钩爪夹住了他，把他吊了起来。
“啊……你要去哪里啊？”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始料不及，愣愣地发问道。
“去运送原料。”
“我是知道你去运送原料没错……可你什么都没拿啊？”
“我自己就是原料。”
“诶？”
他被钩爪放到一条大传送带上，和许许多多的金属杂物一起，涌向传送带尽头。
就像汇入大海的溪流，义无反顾。
我的眼睛看向那个尽头，那里只有一台冲压机。
当当当当的碰撞声很有质感，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
“会被压成饼的……”
然而他没有回答。或者是回答了什么，却被当当当当的响声淹没。
“为什么还不下来？需要我帮你吗？”
“这是女皇的吩咐。”
“女皇？”
“那是谁？她叫你来自杀的？”
“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等等呀，女皇到底是……”
我一直在追着传送带跑，这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然而他已经到了尽头。
各种意义上。
我话还没说完，冲压机就落下来。再抬起来时，我当然就看不到他了。他已经和其他的零件融为一体了。
我目睹了生命消弭的一瞬。
好像石子投入大海般容易，最后也没有翻起一点浪花。
“女皇……是个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啊……”
我有些愤怒。他是我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却因为缺原料这种事情简单地丢掉性命。
这个女皇不可以被原谅。
我拦住一个在流水线旁工作的机器人。
“喂，告诉我女皇在哪。”我很不客气地说。
“她无处不在。”他丝毫没有停下来工作的意思，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我是问你她住在哪。”
“沿着任何一条路一直走，就能找到她。”
“也就是说所有的路都是从那里延伸出来的。我懂了。”
还真是有够狂妄的。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吗？
我要击溃你。然后让你认清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有什么弱点？就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她几乎没有任何弱点，除了无穷无止的欲望。”
“她让我们工作不休，然后把那些全都占为己有。”
“啊？那你们不会生气吗？”我疑惑地问。这简直是暴政嘛！
“我们都是女皇的孩子，我们源于她的创造。她给予初号机形体，让他创造更多的机器。之后她让我们挖掘，给予我们原油，没有她我们不能维持生命。”
“嗯？你们自己不会创造自己，不会挖掘原油吗？”
“会。”
“你们挖的原油去哪了？
“都给她了。她只给我们维生所需。”
“那你们需要她干什么？”我更加疑惑。
“她创造了初号机。”
“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吗？”
“你如果认为它荒唐，也许它就是很荒唐。”
“哈，你们给她太多不应得的东西啦！不过没关系，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弱点。或许我可以试试击败她。”
“那么，恭喜你。”
“不，你不应该恭喜我，这不只是我的事。我问你，从今天开始你挖出来的所有原油，和那个什么女皇相比，你更喜欢哪个。”
“女皇。”他没有丝毫犹豫。
“不不不，你不要管她和初代机那些事。那和你无关。”
“那，原油。”
“很好。现在我告诉你没有她就能有原油，你要怎么做。”
“打倒她。”
“好孩子。你的勇气十分可嘉，可你的智慧还不足以打倒她。我相信她不会没有防备的。让我来领导你们吧，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变革。现在你把上边这段对话讲给你认识的任何一个机器人听。然后通知他们在皇宫门口集合。”
“从女皇住在哪里开始吗？”
“当然不。要从我问你三个字开始。”
看着他开始开导起自己的同族，我转身离开，向女皇的住处行进。
在集合起足够的机器人之前，我必须和她来一次正面交锋。
一次危险却不得不做的试探。
如他所说，她的皇宫坐落在无数道路的交汇点，就像一朵花的花蕊。我很轻松就找到了。
工业雾霾之中，皇宫依旧闪烁着高贵的光辉。这栋哥特风格的小城堡设计得小巧而华丽，砖石厚重古朴，与琉璃瓦和流苏装饰的尖顶相得益彰，是我在梦里多次拥有过的类型。
而且，也没有守卫。
于是我一个人闯了进去。
走过花园里红毯铺就的路，我直接一脚踏入议事大厅。不出所料，王座上已经有人在等着我了。
长发及腰，连衣裙盖到脚踝，除了头上的王冠，她和我简直一模一样。
“这么快就来了呢，无礼之徒。”
“你也不过就是个窃贼罢了。”我不客气地回敬。
“可不要骂你自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别，暴君大人。您的德行举世无双，我可配不上。”
“哦呀？这是一句褒奖的话吗？”
“快别自我安慰了，这里不过是我的一个梦。你呀，不过就是活在我梦里的一个影子。梦醒时分你就会烟消云散了。”
“你就这么狂妄，自以为是世界的神明吗？”
“本来我是没这么想过啦。但是这个皇宫我可太有既视感了。我曾经几次梦见这样的地方，现在就和它完全重合。所以我现在很确定，自己就是在梦中。”
“哈，谁知道呢。不过我当然可以原谅你的无礼，用最高的礼节招待你。只要你让皇宫门口的那些孩子离开，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做女皇。想想看，我们是何等的相像，站在一起都不会被认出，这简直太有意思了。”
“我和你一点都不一样。你什么都想要，我只想要一个公平。”
“先别急。我们先享受下午茶，边吃边谈。”
说完她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响指，然后带我走进了后花园。
迷宫一样的花丛和草坪簇拥着华贵的桌椅，每一处鲜丽苍翠的花丛在这灰黄的世界里都显得格格不入。这一切如同梦中梦一样，是梦里巨大的断层。
“请坐。我们来下棋吧。好久没有见到人类了呢，你会下棋吗？不过我想既然我喜欢下棋，你也一定喜欢。”
“我不想和你下棋。我只想让你从这里消失。如果你不想离开这里，那我就让你离开。”
“好了，好了，别那么严肃。我们先玩一会儿嘛。”
说完她在象白玉桌子上展开了黑白格和各色棋子。
“我喜欢白色，所以你先下。”她说。
那就下好了，正好借此探探她的底细。于是我略做思考，把王翼的兵向前推了两格。
“你总是那么激进。”说着她也把王翼的兵向前推了两格。
“也许有些事情只能激进处理。”我把骑士跳了出来。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棋盘上激烈的搏杀。这期间奶油松露，雪盖红茶，黑森林慕斯，金丝酥饼等等名贵的红茶与茶点和银制的餐刀餐叉一起不断地被高大的守卫机器人送上棋桌。觉着好吃的我稍微多吃了一些。
“你就要输了。”三十步之后，我把城堡右移三格，“将军。”
她遗憾地把头发捋到肩膀后边。“这一局我输了，可还有下一局。”
“不不不，很多时候你不会有下一局。”
“确实是这样，但是你，却还有下一局在等着。”
她冲我笑一笑。“茶点还满意吗？”
“满意，十分满意。”我如实回答。
“和我一起，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茶点哦。”
“我恕难从命。”
“好吧，好吧。你真是像我一样倔强。那就没办法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拇指和中指在空中一错。
响指干脆地响起。
“我累了，送客。”
说着从门口走进来数十手持刀剑的机器人，要把我围住。
“这些铁疙瘩保护你有余，抓住我却远远不够啊。”我有些不屑。
他们行动缓慢，还比不上我行走的速度。我轻而易举就能逃脱。
“的确如此。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毕竟他们比起你的那些临时拼凑的士兵，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是吗？”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我转身向身后城堡的露台跑去。
“不用跑的，我知道杀不掉你。你只需要陪我玩就好了，我们一起统治这些机器人，有什么不好呢？”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把身子探出城墙，向下看去。
那是一片钢铁的洪流。
他们也在看着我。
战争一触即发。而他们之所以不动，我知道，他们只是缺少一个斗争的理由。
我清了清嗓子，站上城墙。
风沙遮眼，我竭力稳住身子，大声呼喊道：
“你们被夺走的一切，都在这堵墙后边！”
“看看吧，是谁的双手创造出了女皇的优渥生活，是她自己吗？不是，是你们的双手！”
“那是本应属于你们的东西！被她用武力强行夺取，藏于高墙之内，供她一人享用！”
“现在，我给予你们愤怒的权力！她本不应该成为你们的主人，任何人都不能成为你们的主人，只有你们，才能主宰你们自己！”
“来吧，勇者们，变革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推倒这座高墙，然后迎接我们崭新的世界吧！”
“为这迷雾蒙蒙的时代高举终结的旗帜！”
“哦！！！！！”
听着城墙下令人耳鸣的声浪，我知道他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了。获得胜利，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将军。”
我有些力竭，靠在墙上冲着女皇笑。
女皇似乎还不认为自己会输。她立刻下令让全部的卫兵分头把守城门，使用一种她研究出来的守城器械进行防御。
“让我们看看没有组织的一团苍蝇能飞多远。”
“你就那么有信心，仅凭他们就能镇压住暴乱？我看他们面对的至少有一万人。”
“错，是两万五千人。”女皇笑着朝我走过来。
“可我试过这种兵器，刚刚好能全部杀光，两万五千人。”
“哈，你认为我会相信？”
“不信也没关系嘛。”女皇来到我的面前，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玩味地说，“事实就是如此。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成为我的后，要么看着你的棋子死个干干净净。你来选吧，黑王。”
我看着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还真是像啊。”
“确实，我们都是一样的残忍和傲慢。”
“不，不是。我只是说，我们长得很像罢了。”
“嗯？事到如今你说这个……唔……咳……”
她眉头一皱，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怀里的银制餐刀已经刺中了她的肚子。我扶着她，让她躺下，然后接过了她的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看，我赢了。”
我颇有些骄傲地看着她。
“你忘记了王也是棋子。”
“不，你我都没赢。是女皇赢了。”
她虚弱地笑笑，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城池下，激烈的战斗还在进行着。战斗的声浪掀起工业的风沙，在漫天的雾霾里四处弥漫。
我缓缓的探出身子，饶有兴味地吃着剩下的茶点，看着下边的争斗，忽然油然而生一种超脱的悠然。
“好吃。”
或许这场梦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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