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靶场
大学里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在军校,特别是我们陆军学院,恋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清一色的男学生,宿舍楼不用设女厕所,洗澡间、卧室也不用挂窗帘,这些根本用不着,草皮上抓只蟋蟀都是公的。军校生的爱情都寄托在一封封盖着八一三角戳的信件上,或者一根连接数百甚至上千公里的电话线上,或者周末两小时外出时间里的匆匆会面上。能够同城上学的恋人是幸福的,至少能够“经常”见面,一次能够见上两小时。有对象的也是幸福的,至少有盼头,小长假或寒假可团聚互诉相思之苦。要是入校前压根儿没谈对象的,那就如一颗饱满的种子掉在干得发裂的土地上,实在无处生根发芽,我们大多数同学都属于这种情况。于是,我们这些手握枪杆子的陆院男儿,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靶场,定向瞄准射击。
白求恩军医学院,一所离陆军学院仅仅几公里之遥的军校,因其百分之九十以上皆为女生,而成为陆院男儿的第一爱情靶场。军医学院缺男儿,陆军学院缺女子,异性相吸,又互取所需,所以经常能一拍即合。当然一般是我们这边主动出击,只要有人在军医学院有同学或者朋友的同学,亦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关系户,便能通过这个突破口打通一片,一男儿认识一女子,假以时日,便能一班男儿认识一班的女子。军医学院的深绿色林荫道就经常有了陆院人的身影,一身橄榄绿妙龄女子的婀娜身影也时常出现在陆军学院的阅兵道上、服务社的小卡座里。军人与军人之间的恋情是干涩的,甚至无趣的,穿着军装一起散步,不敢牵手,纠察会抓,机关干部和队干部看到了也不得了,自己内心也过不了那道坎,毕竟军人形象重于爱情。即使都换上了便装去公园遛个弯,也是挺胸抬头两臂甩开,脚根先着地,膝盖向后压,身体往前移。便纵有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大多时候不能见面,只剩下思念,思念是一堵墙,不是墙里头与墙外头,而是你在墙里头,她在那边的墙里头。
和军医学院一墙之隔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可算得上一爱情小靶场。何以谓小靶场,小众使然,毕竟只有小部分人能去,可遇不可求。和平医院是军医院,是陆军学院的定点保障医院,一般小感冒可在陆军学院门诊部就诊,遇上要手术或稍疑难的症状,会转诊到和平医院,便有了与那里大批量的护士相识的机会。某同学,是我们队第一个有幸进入小靶场的人,那次他患上了急性阑尾炎,被紧急送往和平医院手术治疗,术后便是长达一个月的住院休养。归队后见其满面红光,兴奋地向我们描述小护士每天给他洗内裤,如何给他做护理擦洗身子,让人好生羡慕,真恨不得自己也来场说来就来的急性阑尾炎。故事并没有按我想象的那样继续发展,即便如此,病房里那一刻的温柔也同样令人神往。阑尾炎毕竟是个“富贵病”,不是想得就能得,要上天安排。有些“病”却是可以主动得的,比如割包皮。某川籍同学就主动向队里请了假到和平医院割包皮。割包皮手术虽小,也是要住院一周的。某同学回来后生动描述了术前刮毛的场景:小护士抹了一层滑石粉,然后用手轻轻地拧起前面的头,用剃须刀刮根部的毛,刮着刮着小弟就硬了。小护士满脸娇羞,拍了他一巴掌“给我老实点”,多么如诗如画的场面。不久,该同学失去一层浅浅的皮,收获了一份厚厚的爱。这以后,陆续有同学请假去割包皮,一时间蔚然成风,队里发现苗头不对,下了禁割令。那一次我也禁不住麻起胆子跟队长请假,表示我也想去割包皮,队长神回复:你现在又不用割它干嘛。队长呀队长,您可不知,这玩意儿是待到用时方恨晚啊。
这两处爱情靶场多少带点悲情色彩,河北师范大学就不一样了,是完全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爱情靶场。河北师范大学外语系,是我们侦察五大队的结对共建单位。每年都有些例行的联谊活动,比如我们会派人给他们的新生进行军训,各自举办新年联欢晚会的时候会互相派送节目。特别是军训,相处时间长,更容易有收获。军训这种美差没我们地方生什么事,队里都是安排部队生。部队生军事素质和管理能力上比我们强是一个方面,可能主要原因还是队里考虑他们年龄偏大,更需要这个机会吧。毕竟我们队毕业的师兄潘教员当年军训的丰硕成果就摆在我们队三楼的房间里。至于联合晚会,虽然时间短,也没什么机会实质性接触,却是展示我陆院男儿风采的绝好时机。那次我们派送节目去河北师大的晚会现场,进行倒功表演。后来听那里的女生讲:看了你们陆军学院的表演,觉得我们河北师大根本没有男生了。可以想象师大的男同学有多恨我们陆院人。我影集里有一张当时表演排的照片,入镜的是丁兵、王胜强。这两个个子不算高的同学那个前扑动作扑得老高老漂亮了,那可是硬邦邦的木板地,不比我们平日训练的沙坑。可见士既可为知己者死,也可为悦己者死。
没有爱情的大学生活终究是残缺和有遗憾的,谁说不是呢。
帮 厨
“出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传统文化对贤淑女子的要求。对陆军学院的学员来讲,则要求既上得了操场,又下得了厨房。
在没有实行后勤社会化保障之前,学员队设有炊事班,但编制很少,只配一个班长一个兵,两个人要保障一百三十几号人的吃饭,几乎是不可能。于是帮厨成了陆院的例行制度。每个班帮厨一天,轮流来,帮厨的人不用出早操,上午或下午的操课可以提前两节下课。帮厨的人从揉馒头、备菜、洗菜、切菜,到分菜、洗盆、刷锅、冲地,除了发面、掌勺这样的技术活没法干,几乎包揽了厨房的一切事宜,炊事班的兵跟大爷一样待菜切好洗好放在炤台,踱着方步过来下锅一炒便扬长而去,剩下的一片狼藉待帮厨学员慢慢从头收拾。此之谓帮厨也。帮厨于学员,是既爱又恨的一件事。
学员爱帮厨,因为这是合法逃避训练的好机会。帮厨时间都在早操,或正常操课的最后两节,这些时间段大都是五千米长跑训练,即使不长跑,也是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先绕大操场一大圈热热身,然后来上几组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起立,再来上几趟鸭子步、老汉推车,最后冲上几个百米,也会整得你小脸煞白,浑身散架了似的。这个时候,帮厨就是一种幸福。当然帮厨不是全班都去,一次只去四个人,赶上要跑五千米的时候,谁去帮厨就得看班长的安排了,要么就是派长跑是强项的去,要么就是班长喜欢的人去,也有会处理事的班长,给提前排个表,轮到谁算谁,这样大家都服气。爱帮厨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帮厨能吃饱吃好,毕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待菜炒好出锅,帮厨者二话不说,先拿碗拣好的盛,把自己整饱再说。分菜的时候,先把自己班桌上的菜盘子盛满,堆得老高,同一个排的其他班也会适当多分些菜。妥善安顿好“自己人”,其他班则一视同仁了,该怎么分就怎么分。特别是到了冬天的时候,晚餐经常是吃大烩菜,北方俗称“一锅炖”,白菜、土豆、粉条子、萝卜、油豆腐一起炖,当然还会加些五花肉片或油炸的肉丸子。大烩菜里炖的肉丸子特别好吃,肉丸子油炸过之后,外焦里嫩,烩菜里一顿,吸收了各种蔬菜的原汁原味,吃起来特别香,不过一大锅烩菜里面可能也就放大半个战备盆的肉丸子。起锅后,炊事班的兵一人捞上一大碗,队部桌上再挑上一盆,帮厨的私分一点,分到班排的时候肉丸子也就所剩无几了。小值日打饭分到每个人碗里,运气好的能分到两三个,运气不好的一个丸子都没有也是有可能的。帮厨要赶上吃大烩菜炖肉丸子,是幸运的,可以在大锅里挑拣出十来个肉丸子,美美地饱餐一顿。要赶上吃包子,就挺不幸了。
有时候也挺恨帮厨,特别是早上帮厨要提前起床的时候。军校生是不存在任何睡眠问题的,晚上沾枕头就打呼噜,每个清晨都是被嘹亮的军号喊醒。早上帮厨要赶早去,帮忙发面揉馒头,就得提前一个小时起床,由岗哨提前去喊醒。夏天尚好,冬天的早上,天还是黑的,外面冷风呼啸,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那个难受劲,真叫人一辈子难忘。要是赶上晚上先站了一班岗,早上再帮厨,那就真是想死的心都有。恨帮厨的第二个原因就是炊事班的兵脸难看。陆院的兵个个都是大爷,院校的兵不好管是历史遗留问题,能进院校当兵的,本身就是关系兵居多,加之学员多,兵员少,物以稀为贵,兵就被宠坏了。炊事班的兵对帮厨学员总是呼来喝去的,一点都不友善,辛苦一天搞点特权多捞两个肉丸子也是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只能偷偷进行,否则有可能被到队长教导员那里参一本。除了刚入学时那个老志愿兵人比较忠厚随和,后面来的炊事兵一个比一个屌,到魏秀宝的时候算是达到了顶峰。学员一般是忍,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干上一场。一旦干上,队干部都是打压我们,还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们:你们是干部苗子,站位要高点,不能跟兵一般见识。当然,最恨的还是节假日帮厨,别人都在休息,你却要到厨房忙活这忙活那,心里自然不爽快。不仅不能如期享受那两三个小时的外出放风假,甚至连挑菜的特权都没有了,因为节假日吃包子饺子为主,没法挑。
帮厨的时光并没有让我们提高多少厨艺,却让我们懂得人生就如那盆大烩菜。大烩菜烩的是土豆、豆腐、白菜、粉条、猪肉这种些土生土长的最平凡不过的食物,却都能把它烩出美而香的味道。这些食物虽各有特点,但把它们烩在一起不是排斥而是吸收,素菜有肉香了,猪肉不油腻了,硬的软了,软的韧了,通过相互支持都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界。说穿了,就是互容、互助、共显。大烩菜的意义,自是在审味之外,也有着一种普世真理,无论多么的高贵与卑微,在它的世界里,皆有其发散个体特性的机宜。它是一种集体意识的体现,举凡高贵大雅与低贱流俗烩于一锅,在各自包容的前提下,共同打造出一锅好菜,是为大同世界也。
自由活动
在队部当文书,每周都要做周表,将一周要进行的操课之外的活动安排形成于表上,张贴于门前。周表内容一般都是周而复始地重复,无非是“5000米长跑”“队列训练”“政治教育”之类的字眼,这众多字眼中我最喜欢的四个字就是“自由活动”。“自由活动”是一种有情调的逼格,令人神往,欲罢不能。这点只有我们军校生懂,没读过军校的人永远不知道“自由活动”的概念,也不能体会其中的真味。
其实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国家就已经实行双休日制度。当然,军校是个例外。军校的周六上午是雷打不动的正常操课,下午有时候训练一两个小时再自由活动,有时候全程自由活动,晚上一般都安排的自由活动,星期天上午休息,下午四点左右点名收假,然后打扫卫生,晚上开队务会、排务会、班务会。满打满算顶多休了一天,远远达不到双休的标准。军校的休息时间不能以天算,都要精确到小时。每周六晚上那么两到三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讲是自由活动,其实自由度非常有限。首先是活动有范围,只能在学院的围墙内活动,大门是出不去的。再就是出门规矩挺多,比如必须带军帽,从上到小的军装扣子都必须扣得严严实实,路上行走不能带儿郎当,得甩开了两臂走齐步;多人一起出去活动,得两人成行三人成伍。稍有不慎,就会被纠察追得满院子跑。陆院的纠察一个个看似白净挺拔,却个个穷凶极恶,丝毫不会留情面。如果让纠察逮到记上一笔,会被军务科全院通报,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因此学员对纠察的恨不在于炊事兵之下,曾经出现过学员暴打纠察的事件,据说是侦察队的学员干的,陆院也只有侦察队的敢打纠察。打完就一股烟似地跑了。纠察队长带着一众纠察挨个队寻找“凶手”,最终也是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即便是如此不自由的“自由活动”,也让我们爱之深切,恨其太少。自由活动时间其实也挺丰富多彩的。想解馋了,一人独自溜到炊事班后面的小卖店,买上两三袋方便面,借开店嫂子的小煮锅和液化气灶,煮一锅子方便面,再切一个方砖形状的大火腿放里面,那味儿真叫一个美,美得让你连面带汤一锅端得干干净净,然后打着饱嗝踱着方步回到宿舍,还能香一屋子的人的鼻子。或三两个好友一起到露天电影场边上的军人服务社,二楼找个小卡座坐着,一人买一个真空包装的酱猪蹄儿,一罐苹果味儿的醒目汽水,边吃边聊,方寸言语间眼前便只剩一堆堆猪蹄骨渣渣,再吸干净手指上的油花子和卤汁味,打道回府。最开心的是全班一起去聚个餐打打牙祭。一人凑一点钱,到院里头为数不多的几家小饭店,要一个用屏风隔开的简陋包房,喝一杯小酒,尝尝传说中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噜肉”是什么味道。这样的聚餐一年没几次,一般像国庆这样七天长假的重大节日会聚一次,再就是班上哪个同学的女朋友来校探望了,也会聚上一次,这算是对远道而来的贵客的最高礼遇吧。到最后一年的时候,自由活动的自由度大了很多,聚餐就不一定局限在院里的几个小饭店了,有的选择直接翻越围墙而出,有的则选择从长城饭店的那个内外相同的小后门迂回穿插而出,总之,一堵不算矮的围墙已经阻挡不了我们的脚步了。除了这些集体活动,个体活动也是千姿百态的,爱干净的会选择周六晚上到第一浴池去搓个澡,享受下干部待遇,也免得星期天上午去第二浴池屁股挨屁股地下饺子;院里有老乡的就跑到老乡家里坐一坐,说说家乡话,再弄几个凉菜,泯上一口;对考试心里没底的则偷偷扛箱健力宝,到教员家里坐坐,联络联络感情,混个脸熟,以免考试挂科。当然也有人会去清冷的课室看会书,去热闹的机房摆弄会电脑,去拥挤的电话亭煲个电话粥,去漆黑的操场走个步,或站在安静的阳台发个呆…
现在我们活动都挺“自由”的了,像我这种转到地方上班的,待到下班,两手一摊,天塌下来,与我何干。还留在部队的,也都步入了团职干部的行列,相对算自由了。过着如此自由的生活,却很难找到当初那种“自由活动”的幸福感了。可见自由在心不在身,心安即是自由,知足方才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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