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傍晚的夕阳和黎明的朝阳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圆圆的,都离地平线很近,都能把人的影子拉长。
唯一不同的是方向:一个出东,一个隐西。
唯二不同的是升降:一个升昼,一个降夜。
我睁开眼睛,看到泛着金黄的落叶满满铺了一地,排列无序、野生野长的野树分布在我的前后左右向四面八方延伸,超出了我目光所及之处。
这些树不断随着微风的催促向大地布施着落叶,纷纷扬扬。
我从树上跳下来,踩在软软的树叶上,忘记了来时的方向。
虽然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容易分辨方向,但我忘记了自己的来路,想不起自己进入野林时太阳到底在哪个方向,自己进入的出口又在哪个方向。
更奇妙的是,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傍晚还是黎明。因为我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来的……
冥想可以使人的大脑被放空,冥想结束后人的大脑会暂时性地失去一切记忆。
失去记忆的同时,也会暂时放下一切情绪,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思虑牵念,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仿佛自己是一棵树……
甚至根本没有“我是谁”、“我在哪儿”这些疑惑。
就像一张什么也没有写的白纸。
一团东西填住了我脑子里的空白。使我感觉到我的存在。
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让我想想……
(一)
几天前,我走在一个想不起是哪里的地方,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扇门,门上刻着四个大字:内有高人。
出于好奇,我推门而入。
门内果然有一个百岁高龄的高人,我一进门,他的嘴唇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一开一合,对我各种指点:
“孩子!你终于来了,爷爷已经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怎么应对。
“孩子,你有什么不快,告诉爷爷,爷爷帮你解决。”他慈祥的脸上面无表情,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我清了一下嗓子,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爷爷知道你的情况,给爷爷一朵小红花,爷爷告诉你……”他仍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我却只闻其声,不知说的是什么。
这是大脑没有分析耳膜接收到的声波信号所导致的接收障碍。
分明一点不聋,对方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我也听得掷地有声,且听到的是熟悉的母语,却就是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除非可以重复听几次。
这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我才恢复正常。
“……多到野外走动走动,感受大自然的美。”他的声音带着大自然的沧桑感。
“嗯!”我点点头,我正好有走进大自然的念头。
“打开爷爷箭头所指的抽屉,里面有纯天然绿色健康小食品。具有专为野炊、露营人群打造的人间烟火味,好吃不贵,出行必备……”
“太好了。”我正需要这些。
“里面还有几本书。助人修行的,对你冥想有帮助。”他建议。
“好。”我内心狂喜,脸上波澜不惊。这些书不是武林江湖人士打破头也夺不到手的高手秘笈吗?
“远离人多的地方,修炼自己。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不要多管闲事,为自己惹麻烦。”他机械性地一字一句说着,像小学生背书一样。
“嗯!”我觉得这个“嗯”字适合在任何场合与任何人交流,简单、快捷、省心省脑,还不失礼貌。
“孩子,你可以走了,爷爷要休息了。记得要多交朋友,广结善缘。朋友是一面镜子,是一本书,你当善待有缘遇见,方不负相识人间。有空多走动走动。”他又蹦出一句。
“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
高人又说:“天人合一”是人生最高境界。
我一边打开门一边“嗯”着。
他还在说:天人合一的人可以见到外星人、神灵、菩萨、救世祖、小精灵、世外高人,还可以发现天书、锦囊……
“再见。”我说了两个字。
高人见我要走,向我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让我出去时把门带上。
(二)
这高人很高,高得像蓝球运动员。
这扇门很薄,薄得像一张包装纸。
我把门带上的瞬间,可怕的事发生了:门被拍成粉末,落地成尘。
其实,我推开这扇门时,这扇门本厚如城墙,比横大、横二、横三、横四四个人的脸皮叠在一起纳的鞋底儿都结实,怎么一关上就这么不堪一击?
还有,我只记得门了,大厦是什么样子?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抬头一看,天空中那一片雄壮巍峨、高耸入云的建筑,忽然化做粉末,发出“忽拉拉”的声音飘落下来。
“快跑!”我还来不及跑,便被这一堆粉末埋了。
好在这些粉末很轻,轻如鸿毛,我迅速爬出废墟,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像一片一尘不染的净土。
高人却惨了,他的背上分明是同样的鸿毛粉末,却大叫挣扎着出不来,就像背负着一座泰山。
我把他从下面拖出来,他指着废墟哭了:我全完了……
(三)
他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是他的百年修行?还是他的丹丸?是他的书?还是别的什么?
我虽摸不着头脑,却没有问,他也没说。
他全身都是尘土,包括口鼻,他一边咳嗽,一边揪掉自己的白胡须,摘掉自己的白发套,撕掉自己那层衬托“鹤发”的“童颜”,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人的脸,在此脸衬托下,他的眼神也由“深邃睿智”化为“空洞迷茫”。
他从高人一下子就变成了普通人,以至于我只能对他俯视,就像关上门前他俯视着我——估计他穿的增高靴子失落在废墟里拔不出来了。
现在,他的裤管很长,他拖着踩到小腿肚位置的裤子只走了两步就趴向地面:第一步是踩着裤腿欲向前扑倒,第二步是扑倒前导致的惯性。
“有剪刀吗?”他显得很尴尬。
我似乎明白了,他指的是自己这个“高人”全露馅了。
“有。”我递过去,当意识到什么时,马上又后悔了,想夺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四)
他的速度很快,红光一闪,我尖叫起来。
……
……
……
……
……
……
……
……
他那条红色的老生古版戏裤就活生生被他咔嚓掉甩飞了……
“浪费了,可惜。还给你。”他说,同时把剪刀递还给我。
好在是一场虚惊,是我神经过敏了。
“没想到啊!辛苦打拼几十年,一塌回到解放前……”他拼命忍隐着,没有哭出来。
“今后怎么办?”我有点儿替他担心。
“打官司吧,能讨一分公道便讨一分公道。现在的人都很现实,不打官司讨不到公道。”他忽然又面呈喜悦。“幸亏老婆孩子出去了,这是多大的幸运!”
“值得庆幸!”我替他开心,但我又为他担心,担心他打官司也未必能讨回公道。
“这埋着把榔头。小兄弟,你要不要?”
“我不要,你收了吧,或许有用。”我觉得他有了这把榔头,至少不再一无所有,一榔头八十,够他吃饭了。
这个不再是高人的普通人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希望他能讨回公道,留住他的老婆孩子。
(五)
高人露馅,我却仍然要按计划接受他的建议走进大自然,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以求接近菩萨、小精灵、天书。
我固执地认为,戴着假面的高人还是高人,摘掉假面的普通人才是普通人,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穿上自己最舒适的衣服:十年前的迷彩服,爷爷传下来的格子围巾和大头鞋以及护耳的毛线帽和毛线手套。
又用一个大书包装了几本高人售给我的书,另外装进高人廉价售给我的足够吃一年的零食和饮料,以及绳子、刀子、多功能爬山铲等工具。
带走我的全部家当,我锁上房门,把钥匙还给房东,房东给我退了多余的押金,还用纸包了一块糕,说是“和气糕”。
我谢过房东,漫无目的的出发了。
(六)
漫无目的,就是随缘。随缘,就是顺其自然。
我随意乘了一辆车,随意挑了一个离大山不远的站点儿随着人流下车,随意选了一个山头作为目标,向着山头走去。
目击此山不过数里,我却走了几十公里才来到山脚下。
一路上,此山时隐时现,让我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好在最终我找到了山脚,只是此山和我选中的山差别太大。
我翻过两个山头,发现远远有一片平敞的山地,上面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叶子金黄的森林,像一片苔藓。
由于太远,我仿佛用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个区域全部覆盖,并搓掉那一层薄薄的苔藓。
我要去看看,于是我朝着森林进发。
进入森林,才发现这里长满了纯天然的野树,它们棵棵盘根错节,高入云天,遮天蔽日。这些树静静地向地面散发着落叶,阳光下,树上树下一片金黄,我就像是走进一个金黄色的童话世界,如果再有一个红色的小木屋就好了,说不定打开木屋,会走出一位漂亮的公主。
我向森林腹地走去,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穿行在树丛中的蚂蚁一样渺小。我选中一棵枝桠粗壮低矮的老树,坐在上面休息、冥想,结果刚一坐稳,便睡着了。
(七)
我敲敲昏胀的脑袋,确信自己醒了。
我忘记自己在山里走了几天,忘记休息前是上午还是下午,于是我判断不出时间,也不知道方向。
我迷路了。
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山,属于什么地方管辖的大山的森林里稀里糊涂就迷路了。
但我并不着急。
我明白,人之所以“迷路”,是因为产生了“迷路”这个意识,产生这个意识是因为有富贵可贪恋,有尘缘尚未了,没有产生修行之心。
我打小就立志修行。迷则暂止,逢路且行,无路开道。迷路一说,自然不存在。
四海皆可为家,既迷于此,就以此为家。
我从书包里拿出帐篷,又拿出钉子、锤子,飞快地搭好帐篷,以迎接夜幕降临。
太阳却越升越高,原来刚才是黎明,我刚才着急忙慌的动作告诉我,我的修为太浅了。
(八)
一天醒来,我拉开帐篷的拉链,发现帐篷外的雪地上人声鼎沸,似有一群人议论纷纷。
怎么可能?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一群人?
擦亮迷糊的睡眼,我看见一群彩色的小鸟,树叶一般密密匝匝聚在几棵大树上,像开什么大会,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
它们难道就是高人说的小精灵?
这时,我忽然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这个喷嚏,明显惊吓了它们,它们瞬间一轰而散。雪地上留下一层鸟屎,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九)
“天书!锦囊!”我兴奋不已,扑过去把塑料袋拿回帐篷。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竟倒出一堆信件。
我的心“扑、扑”地跳着,兴奋地拆开这些信件,一封一封读起来。
我错了,这不是天书,而是平凡的信件。
既得之,且读之。
这些信,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我数了数,足足有一千五百多封。每封信的纸皮上写着:邮不出的信。
落款时间从一百年前的2020年到2029年不等,从现代人寿命最高一百零八岁来判断,估计写信的人现在早已嗝屁。
读了三五封,我就没兴趣往下读了,因为每一封都是寄给同一个人的,其中大多是祝福语,问候语。内容差不多都是重复的。
重复的句子读多了,会令人产生厌读心理。
我打算把这些信当废纸用掉。
是谁这么无聊?写这么多无用的信件给一个根本看不到信的人?这些信又是怎样出现在这里的?写信的人是谁?她曾住在哪里?
我一边整理信件,一边控制不住地蹦出这些无聊的疑问。
这时,一封与众不同的信出现在我的手里,上注:最后一封信。
(十)
我忽然来了兴趣。
决定一封封阅读这些信,看看里面到底写有什么。
花了一个月时间,我读完这些信。
读完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自以为是的数月修行也顿时前功尽废。
这些信的内容,千篇一律,写满执着。
尤其是最后一封信,更是让我陷入一个走不出去的迷阵……
(十一)
把信中所有的内容拼接起来,我才读懂,这是一堆写给植物的信。
原来,机缘巧合,一个迷路的女孩误入老林,与一种植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为好朋友。
她一直以为这植物是她的知己,是有灵魂的生灵。便守护着它不走了,陪伴了它无数春秋。
如此感人的跨物种友谊,这个植物却无动于衷,毫不知晓!
最后一封信,内容仍与前面的信千篇一律,日期显示,这封信其实是所有信中的中间日期,也就是说,此后,她还在继续给这种植物写信。
无聊的女人。
(十二)
我才不像她那么傻去跟植物交朋友。
我也交了很多朋友,松鼠、獾、刺猬、兔子、雉、鹭、鹤、麻雀……
都比植物有灵性。
也许,它们就是高人说的“小精灵”。
(十三)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遇见一种植物。
这是一种世上罕见,奇异古怪的植物,具有无比强大的磁场,散发出一种可怕的魅力,能将方圆五米内的人远远地吸引过去,使其久久不肯离开。
从此,我整个人都变傻了……
每天去陪伴它,跟它说话。
它似能听懂,还会点头。
(十四)
莫非,它才是高人说的小精灵?
从此,我也开始给它写信,写一封封它收不到的信。
(十五)
那个月夜,我决定了,这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
因为,我已打扰它太久,怕它不快乐。
(十六)
太阳升起,我又变卦。
不!我还要继续写。
收不到是它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
(十七)
这是一个无聊而空洞的故事,没有人能看懂。
也不打算被人看懂。
只有植物明白我想说什么……
(十八)
还是祝福吧!让这坚韧不拔的稀有植物快乐幸福,心想事成,一切顺心。
如果它真的是小精灵,一定会收到我的每一封信。
也会明白我的心意,读懂我对它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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