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黄昏,余晖落满了窗棂,一排排棕黄的火锅餐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餐具熠熠闪光,无论是透明的杯子,还是餐桌中间锃亮的锅圈。他没精打采地舀着蒜泥,有时舀上冒尖的一碗,有时半碗都舀不到,朋友在一旁看着他把一碗又一碗的蒜泥放在托盘上,等托盘终于被摆满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喟叹:“呀!好想学姐啊……”朋友端起托盘去摆台,又回转来别有深意地问上一句:“是雪姐,白雪的雪,还是学姐,学习的学?”
主管点名的时候,他的名字前面突然少了两个名字;他还是习惯性地在洗手间门口照很久的镜子,然而镜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当客人来到的时候,他还是会热情地迎上去,可再也不会有“呆萌”的傻笑,因为带客人入座的只有主管;摆台的时候,留座的便利贴上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的字迹;再也不会有人需要他护送回家,再也不会有人在他手指划破鲜血直流的时候给他递创可贴,再也不会有人让他帮忙挽衣袖,再也不会有人惦记着他没吃晚饭,饿着肚子光喝酒,给他拿吃的,再也不会有人送他保暖贴……每天,都显得那么“突然”,无论是“学姐”,还是“雪姐”,确确实实是已经走了,走了很多天了。
雪姐离职的那天下午,特意走来,摘下口罩,让他见识见识传说中的长在脸上的冻疮。雪姐离职的那天晚上,他无时无刻不展现着最温暖最亲切的笑容!因为他害怕,就此一别,即成永别!他为雪姐和她的同伴递了两瓶豆奶,自己则开了瓶啤酒,他与她们碰瓶,豪迈地说道,新年快乐,旅途愉快!旅途,一指第二天两位学姐回家过年的旅途,二指这新的一年。雪姐走时,他正在扫地,他埋头扫地,不忍直视,雪姐前来道别,“我走了哦!”,声音还是那么温润,那么亲切,他甩起头来,大骂:“滚吧!滚吧!该说的都说了……”之前他给雪姐送了一盒创可贴,回敬雪姐的一张创可贴,雪姐拒绝了,他其实还为雪姐准备了冻疮药的,便不再拿出来了。
她的手,是一双红彤彤的猪蹄,一直藏在针织手套里,躲在衣服的口袋里。手上长满了发红发紫的冻疮,还贴着几张创可贴,因为那些冻疮时常因干裂而出血。她时常戴着口罩,他曾好奇地问她缘由,她只说是破了相……他后来才知道,一方面是因为惧怕寒冷,一方面是由于冻疮竟然长到了脸上,对于前所未见的长在脸上的冻疮,他感到十分惊奇……现实跟她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在所有员工中最受寒冷折磨的她却不得不要承受最受寒受冻的工作——迎宾!难以想象,她一个人在隆冬里最呼啸的寒风中是如何熬过来的,不知手上和脸上又新生了多少冻疮,不知又有多少冻疮破裂而流出紫红的血……
她的鞋很干净,非常干净,是所有员工的脚上最干净的一双鞋,尽管大家的鞋由于工作经常被油污所溅,被尘土所掩,而她的鞋依然每天如此,始终如此。无论是初见的时候,还是后来一起冒着寒风出去发传单的时候,还是后来正式上班有时要忙到十一二点才能精疲力竭地回家的时候,第二天,她的鞋总是那么干干净净,那么一尘不染!
她的声音很轻巧,很温柔,像蜜粉采蜜的喜悦,又像蝴蝶赏花的欢快。他曾想反感地问她一句,怎么你的声音这么小呢……但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因为他其实和她一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他惊喜地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类人!他做传菜员的时候,要在出菜口站台,偶尔她上来上厕所会经过他的面前,他便打招呼道:“怎么上来啦?下面冷不冷……”后来他又被调去做服务员,这才真正意义上地和她做了同事。每次都是她带客人上楼,带到他负责的区域,他便一脸微笑地提着茶壶迎上去,因为主管强调过“微笑服务”,他好像十分受用,特别是当一身红色迎宾大衣的她走来的时候。她也十分默契地告诉他又来了几位客人,最后说上一句,交给你了,便转身回到那个寒冷而坚毅的岗位上去。
有一晚,她正在帮忙扫地,只见那个保安大哥走过时,突然在她身边停下俯身与她耳语了几句,而后一脸猥琐地拍了一下她那裹着手套的手,轻轻撩动她肩上的围巾……在一旁瞥见这一幕的他,立时闻到了一股直入心底的恶臭。他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她说那个保安让她帮忙搬楼下的花篮……他眼里瞬时燃起一把火,怒道:“跟你说事,为什么还动手动脚的!他是神经病,别甩他!”她轻叹一声,无奈地垂下头继续扫地。
当晚下了班,他又跟她问起这件事:她说平时都是她一个人和保安在下面,那个保安经常对她动手动脚的……她也有跟店长反映过,但是根本无济于事!她不想再多说话,只希望尽快捱过最后几天……
一个月前,他的发小在温江区的一个电子厂打寒假工,那时正临近期末考试。有天发小告诉他,工作的时候有个大叔总是去碰她的手……他大概以为发小只是在开玩笑,他绞尽脑汁地为发小出主意,以为这样可以真的帮到发小,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发小急需的并不是什么“主意”,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发小所在的位置离他很近很近,可能骑半个小时自行车就能到达……当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他终于想起来应该去看看发小了;可是发小说,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个人会保护我的,又远又麻烦,还要花钱……他又信了。
此后好多回,他经常干活干到一半,突然捶胸顿足起来,最后只能颤抖着喘息着大灌几口酒……
他想了一夜,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找那个混账保安干一架,一定要让他道歉……尽管他是从小就被欺负的人,尽管他既不会打架也不会发火,尽管朋友告诫他,他很可能被按倒在地,被打得满地找牙!很可能因此被开除,一分钱都拿不到!大家也会以为他喜欢那个学姐,徒增闲言碎语……可是那些又算得了什么!他要向整个被欺辱的童年证明,向受到过欺负的发小证明,向未来的……那个她,证明!他有这个勇气和力量去保护他们!朋友睡前向他推荐了两部电影:看看《功夫》,学学人家是怎么变坏的,再看看《热血高校》,学学人家是怎么打架的……他真的看到了凌晨三点。
第二天早上,他用雪姐的杯子给他打了杯水送下去,雪姐说,他不想再用那个杯子了,因为那个保安经常擅自打开雪姐的杯子往自己的嘴巴里倒水……
下午,他找到了那个保安。
他先给保安支了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缥缈的白色烟尘伴随着寒风在冷峻的脸颊边飘散。
“兄弟贵姓?”
“免贵姓杨。”
“杨大哥?”
“哈哈,对的!”
“你是不是总是对学姐动手动脚的!你是不是还动了她的杯子!”
……
保安大哥说,他之前只是开玩笑,平时和局里的人动手动脚惯了的;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以后就不会再有了,“来这个地方,只是求财,不为打架。”他念及保安大哥确实情有可原,也表示了歉意和保证不会再有以后,便没有真的打起来。他还说,以后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找他就可以了!不必再去麻烦雪姐……事后,他又给保安大哥和雪姐各买了一个水杯,尽管他们都没有收下,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得到了圆满地解决。
最后,保安大哥嬉笑着问他,这位学姐是他什么人……他想了想,说道,她是我好朋友的同班同学!就算毫无干系,他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一点,久经俗世的人根本不会理解!保安大哥还补充,如果喜欢就去追,千万不要只是在一边傻傻地看着……
有一晚雪姐的同伴要值班,雪姐既不能让同伴晚上十一二点一个人回去,又想早点回去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自己一个人先回去又觉得不安全……本该吃晚饭的他坐在一旁喝着酒,了解之后,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着没喝完的酒瓶晕晕乎乎地就先送雪姐回家,再送雪姐回店。雪姐放了衣服,念及他还没吃晚饭,光喝着酒,便给他递了两块面包,路上在下小雨,越发冷冽,雪姐便又送他两片保暖贴……
有次他休了半天假,便迫不及待地跑回学校看梅花。今年梅花开得比较晚,学校里空无一人,一人驻足赏梅,前阵子还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雪,只是现在已不见雪的踪迹……
下午,雪姐就要从老家回来了!刚好,他前一天离职!他要去接雪姐,他要为雪姐接风洗尘,他要与雪姐把酒言欢……来年冬天,他一定要亲手为雪姐擦冻疮药,他一定要亲手为雪姐贴创可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