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我的太阳：

总是觉得您的信好美，就像您的诗一样。进入您信中的那个世界时，我总会忘掉自己的一切，包括疼痛，所以我总是期盼着您的信。

我还要谢谢您，因为您给了我一个梦——武威雪漠书院。您知道吗，我每天起来，只要一想到您和一些志愿者正在为书院的事情而奔波，您努力的结果也会很快呈现出它该有的样子，我就会觉得自己的体内充满了力量。好神奇。

同时，我也很羡慕您，因为您能把生命过得如此充实！

其实，我几乎羡慕每一个健康的人，我现在才知道，只有健康，才有在人间的感觉。否则，我仅仅是肉身和别人在同一个世界而已。他们听不见我内心的呼唤，听不到我内心的任何声音。他们也知道我在疼痛，但是没有疼痛的人，常常会忘了我是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之中的，他们以为我或许有不疼的时候呢。所以我笑的时候，他们以为我也和他们的感受一样，同样开心，虽然他们知道我们之间有那么一点不太一样，但他们理解不到，这笑的背后，我的内心仍然绷紧着，我仍没有放松和疼痛搏斗的一丝劲。但是，有欢笑总比没有好，这倒是事实，虽然对我作用不大，但很多时候，支撑着生命的，就是这一点一滴正面精神力量的积累。

不过，说真的，人间的很多事情，他们认为重要的不重要的，有趣的无趣的，越来越进不了我的心了，当然了，因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我又有何干呢？有时我也会忘乎所以地进入角色，认真起来，但很快我便意识到，于是问自己，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太阳，您告诉我，我们都在梦中而已，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我也这样告诉自己。我告诉自己，其实我健康得很，所有的难受都是因为某种外部条件，就像睡眠时姿势不正确导致的幻觉一样，是我自己在意识里臆造出来的。我知道梦里的感受是多么真实，就像现在的疼痛和生活上的困难是多么活生生一样，虚幻可以让我们产生非常逼真的错觉。虽然，我无法马上从梦中醒来，摆脱逼真错觉的折磨，但我总在这样告诉自己，期望有一天，真的睁开眼睛，为从这漫无边际的梦里醒来长吁一口气。

只是，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呢？

今天又整理了一些日记，也再一次看到了一些让我心痛的内容。

往事总是让我心痛，因为我总是犯下荒唐的错误。虽然有些错误还可以弥补，也可以尽量坦然地让它过去，但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了，就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给您看看吧，权当是我的忏悔。余生，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愿再做一个愚痴的人，不愿再荒唐地犯错，荒唐地伤害自己和别人了，请您照亮我吧！

今天，太阳的当值时间似乎比平日都长，七点半仍能感到它的余温与微亮。

这一天就这样逝去了。

昨晚十点多的时候，突然停电了，这个世界陷入了漆黑。

我的肠胃也开始痛。

这漆黑而充满疼痛的世界，是否接近了死亡的颜色？

那个黑洞似乎又朝我张开了口，而对它，我也不再感到陌生了。关于死亡的所有恐惧，早都储存在那里。疼痛，跟黑洞共享着共一个身份，向我传送着阴森的信息。

这种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想，是不是癌细胞跑到肠胃里了？就算是，也不要疼痛好吗？我可以接受扩散，但不能接受疼痛。疼痛啊，你别来好吗？

回应我的，只有死寂。

最近我请了长假，在农村租了间房子修养。在农村租房子的成本很低，代价是常常没电没水。在蒸笼一样的世界里，电一停，生存马上会变得非常艰苦。多年前，看着灯红酒绿的世界，我总会隐约觉得这浮华盛世越来越难以生存活命，因为这个世界越来越张狂浮躁，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不由得变得不安了。

生存不是一件很美的事吗？为何却有了灵魂挣扎的痛？

浑身沉沉的，我似乎醒来了，又总是被一股强大的倦意包裹着。

昨晚我凌晨两点才睡，上午像平常一样醒来，身体却像严重超负荷一样，身不由己。到了九点多，我想去小屋里修一座，结果却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午饭后，我以为会有精力禅修的，但仍是非常困倦，于是又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三点多了。太可怕了。

虽然我早已不将癌症放在心上，但身体与从前相比，真的是天渊之别。心里很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疚，于是我赶紧躲进小屋里，做今天的功课。

虽说终于开始虔信瑜伽了，但我仍然有点没精打采的，只是着意地拿着念珠静静地祈请，着意地感受圣光溢满了房子也将我填满。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感到了一丝丝暖意，妄念也变少了，心似乎真的静了下来。

奇怪的是，过去我从来都不能投入地正念冥想，现在却有点享受冥想过程了，好像有种磁场将我凝固在某种状态里了。

融入冥想的感觉多好啊，祈请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傍晚的时候，从不主动找我的姐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姐跟父亲相处得不好，今天回家看爸妈，结果又吵架了。

听了姐一连串的抱怨之后，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其实大部分问题都出在姐自己身上——她不快乐，甚至很痛苦，就觉得谁都在针对她，谁都想害她。但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开导她，只能提醒她要及时地自省，不要一味地怪责别人。

姐听了很不高兴，没说几句就把电话给挂了。不知道在姐心里，我是不是也变成了折磨她的人之一呢？……如果每个人都能真正地明白死亡，也就没有那么多埋怨，变得宽容博大了吧？这样多好啊，世上就会少了很多纷争和痛苦的。

但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现实是，每个人都活在一种怪圈里，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地想要恒常地占有——占有生命，占有对方，占有自己想占有的一切。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执幻为实”。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如果我真的明白了死亡，真的宽容博大，真的不再计较不再想要占有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好痛苦的呢？所以我理解姐，我并不想用我知道的道理来评判她，或约束她，我只想告诉她一些东西，让她看到另一种她没有的角度，但结果如何，也只能随缘了，就像我对自己也只能随缘一样。

但我终究比姐要幸运，因为我哪怕有千万种愚痴，也仍然有信仰作为依靠，它终究会引领我走出愚痴，走向光明，实现升华和救赎的。

一无所有的人生并不悲哀，没有信仰的人生，才是最大的悲哀。

姐挂断电话之后，我又冥想了一座，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一点。

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我忽然感到有点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说话却没有说话的出口吧。如果冥想也算说话的话，那么我一天里说的话也不算少了，只是，为何我总觉得自己越活越自闭了呢？

自打我从家里逃出来之后，丈夫就不太回我电话了——刚开始他疯狂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叫我马上回家，甚至央求我回家，但我无动于衷。经过几天的折腾之后，他不再打电话给我了，尤其在我用微信向他提出离婚的要求之后，他就更加沉默了，短信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总是找理由拖。电话也不一定会接，有时甚至会直接挂断，并且不回我电话。但今晚九点，他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办离婚，他的话语里竟然带着笑意，他说另一个女人急着要和他办证。我的心里一阵翻涌，但表面上仍若无其事。我说我在忙，晚点再说，然后挂了电话。

最早提出离婚的是我，但是当他表现出这种态度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非常难受，就像回到了最初知道他背叛我的那个时候……他的结婚对象应该就是那个女人吧？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点愤怒的火焰，但很快又熄灭了——我有什么权利去怨恨他呢？离婚是我提出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没有怨恨他的理由和立场。但心不听话。

我好像陷入了一团乱麻里，觉得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整个人好像被刹那间掏空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没办法像劝姐时那样保持自省和宽容，我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着。它一点点地烧光了我的警醒，烧光了我的精进，甚至烧没了我的向往和戒律。好可怕。

静下来一些的时候，我给丈夫回了电话，我请他确切地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决定跟我离婚。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问我，离婚不是你提出的吗？我也沉默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回答他，只是又问了一次他是不是真的要跟我离婚。他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是。听到那个字的瞬间，我心里好像有一个东西被打碎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全身冰冷。决定离婚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反应。过去他的所有暴力和控制都从我心里消失了，我记得的只是他的照顾和他有过的细心体贴，那一切，我竟是如此地眷恋，如此地舍不得放开，但他却要跟我离婚了……是的，我完全忘记了离婚是自己提出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一想到曾经同甘共苦互为至亲的两个人，如今却要分开了，而那样的日子也终于要不复存在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要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我突然发现，我虽然是如此地想要逃避他，但假如没有他在我身边，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怎么过往后的日子了——他照顾了我那么多年，现在，他想去照顾另一个女子了……这样也好，反正是我自己选择的，但我怎么还是忍不住泪流不止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跟他的对话的，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挂断电话的时候，电话里只剩“嘟嘟嘟嘟”的声音了。我很想再打一个电话给他，但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给他打电话——难道要拒绝跟他离婚吗？事到如今，还有这个可能吗？但就算他真的答应不离婚，继续跟我过下去，我又能保证不会再一次提出离婚吗？我甚至不能保证自己是爱他的。假如爱他的话，我为什么又会做那种梦？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里就像装了石头，不是昏沉，而是硬邦邦的，什么也想不到。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我们终于要离婚了。

我终于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打了。我实在不想失去一个亲人。不过，电话里的他是那么冷漠，那么决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我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在了，他不会在意失去我这个亲人的，他正想方设法地离开我。我呢？难道我要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而阻止他的幸福吗？如果他觉得我们的路走到尽头了，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和开心，我是不是应该放手，然后祝福他？

我突然想到傍晚时的一个画面：我到附近的球场去，看到有人在那里打球。我无法走近他们，只是坐在边上看他们打球。没有来由地，我慢慢地难过起来，过往的一切化作淡淡的烟雨落入心间。

我喜欢一个人这样静静地发呆，也明白世界上没有了我渴盼的东西。我想好好去爱，与另一个灵魂相契，与另一个生命相守，但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无法拥有任何东西。

但回到屋里，看到正在充电的手机显示有未接来电时，我的心却动了一下，希望能收到一个不一样的讯息。人心真是奇怪。

我故意忽略丈夫的冷漠，忽略丈夫的拒绝，跟他说我想搬回家住，他却说，如果你搬回来的话，我就搬出去。

瞧，我成了所有人的负担了。

这个结局，我是没有想过的，六神无主中，我只能在电话里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