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S在一块的时候,有过几次,他和我说话而我心不在焉。
有一次他发现了,我实话实说“我刚刚走神了”,他佯装生气“不跟你说了,我打游戏去”,然后我倒在他身上请求他原谅。
那次他跟我说的是他以前的事,初中逃课,高中休学,大学念书各种情景。是高中休学吗还是初中?我记不清了,当时真的有点走神。
走神绝对不是因为我不想听或他说的内容我不感兴趣之类的,正好与之相反,我当时整个人浸泡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点点难过之中。
用“浸泡”这个词,是因为,这种日常式的平和,压倒性地包围着我,使我有一种轻微的晕眩。
在晕眩感中,我不仅没怎么听他实际说话的内容,也没有去问他任何问题。
这很不寻常。我明明对他以前的事非常感兴趣,我想知道他还是小男孩的样子,他有过几个朋友,他功课好不好。
我多想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啊,那是我不曾参与的部分,我都想知道,任何细节都可以。
那为什么呢,我既不问,也记不牢,甚至走神。我跟任何一个普通朋友聊天都不至于走神。
后来我才发现,人的感官是不能同时工作的。
全神贯注地听,全神贯注地看,全神贯注地说,全神贯注地感受,我只能运转其中一项。
我选择了全神贯注地感受。我感受当时那一刻。
我感受到当时的空气(没有比当时更干净的空气,我发誓),他当时坐着说话的样子,时不时斜着眼睛看我的那种神态,他的语气语调,我靠在他身边的心情,还有对他过去的一种奇特参与感。
后来我试图去回忆,当时他谈话的内容,不能百分百想起来;
但那一刻的感受,百分百刻在我的神经里,错综复杂幽幽暗暗密密麻麻,牵一发而动全身。
同样的感受,还有一次。
那天我弟开车来找我。我弟说给我买了热狗,但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可能在车上。我们俩就一起到地下车库去找。
我弟在车里东翻西找,车没关好门,喇叭一直在响,很吵。
这时候我手机突然一阵震动,我以为是妈妈打来问情况,结果看到来电显示是他。
他问我,“在干嘛呢”。喇叭一直在响。
我说,“我跟我弟在停车场呢,你干嘛呢”。他说,“也没干嘛”。
我们俩停顿了一下。他肯定看不见,我当时在笑。
他说,“我要打游戏了啊”。每次他没什么话要说就会说这句。
我说,“诶你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诶”。跟他开玩笑。
他说,“滚”。他也跟我开玩笑。
然后他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没什么事呢啊,你忙你的吧”。他应该是听到我这边的嘈杂。
我说,“好吧”。很快我们就互相说拜拜。
这通电话真的很短,挂了之后我就已经记不起来他都说什么了。但是那种温柔的亲密的属于两人之间的低声细语,我一直记得。
当时车库里喇叭响个不停,我弟一直在车里翻找热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刚好有一个人在车库里喷消毒喷雾,车库里的空气混浊沉重,我捂着口鼻,四周充斥着响亮的喇叭声。
一切都很混乱,我的感官再一次被封闭,闻不到,看不见,几乎听不见。
可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幸福的感觉包围着我。
因为电话那一头,是他令人舒心的声音。
用一个很陈腔滥调的形容就是,我希望时间就停在那一刻。
我希望这种寻常时刻可以无限延长,我希望自己可以跟他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好简单的四个字,隐藏着好大的感情。
虽然我知道事情总会变,人会变,时间会流逝,当下美好的瞬间也会因为我一句“走神了”而悄然过去。
一刻不停的才叫人生,瞬息万变的才叫人生。
我都知道。
但我还是想跟他一起,脱离时间的尺度,逃开变化的必然。
前几天百无聊赖看三岛由纪夫的《假面自白》,有一节说到他和当时喜欢的女孩碰面,他们俩在院子里聊很日常的事情,女孩忽然跟他说“过一阵子我们要分离了”。
他当下哀伤起来,甚至还有点生气,足足描写了一整页的心理活动。
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为什么就不能维持目前这种状态呢?为什么非得破坏一切,为什么非得使一切都发生变化,为什么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转中,难道这种奇怪的义务是苍天让我们承担的吗?难道这种极其不愉快的义务就是人世间的所谓“生”吗?
我猝不及防看到这一段,拍腿叫好,忍不住在书上画了两个感叹号。往下继续看了两页,觉得还不够,翻回去再读一遍这段话,还是觉得太好,写上“值了!”
值了。这段话让我看到,我值了。它完全表达出我的心情。
这一段幼稚的质问,当然不是质问女孩为什么离开,也不是质问男女关系为什么总会变化。
而是更宏观、因而也更哀伤的、对浮生不可释怀的疑问;
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也就是三岛由纪夫说的,我们任何人都不可逃脱,必须承担这样的“义务”。
为什么突然写这些事呢。
可能是因为昨天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死侍2》。
微不足道的事情又牵扯记忆神经,我有点想他。
没在中国上映之前,《死侍2》早就有资源。去年我跟他一起用电脑看过前面15分钟。
当时他似乎很困,我知道他很累,不想让他勉强陪我一起看电影,就问他要不要去睡觉。他坚持说要一起看,我坚持让他睡觉。来回说了几次,我说服了他,他睡觉去了。我关了电脑留他一个人在房间好好睡觉。
后来我们也没有把这部电影看完。
昨天我一个人在电影院看完了。
这些小事,无论是谈话时走神,还是一个短暂的电话,或者是一部没看完的电影,描述出来都很无聊,毫无意义,跟网易云音乐底下那些编出来骗赞的留言没什么两样。
这些都只是我的遗憾,仅此而已。
我们彻底结束那天,他跟我说的最后两句话是:
“你写的东西里不要再出现我。”
“希望你不要介入我的生活。拜托。”
很久没写什么东西,是因为我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其实。
我有时候会觉得,毫无意义。
但我不会不写他的,反正我写了他也不知道。我会一直写他,写的东西里会一直有他影子,我会七拐八弯提及他,反映他,形容他,映射他,联想他,修饰他,比喻他,隐喻他。直到我彻底释怀。
最近我还是会经常想起他,但不像以前那样有一种悲哀的感觉。
不会再对不可挽回的时光进行徒劳的挽回,不会再对不可拥有的人事怀有求之不得的酸楚。
他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
这样就挺好。
出镜:枝枝
封面与正文内容无关,感谢枝枝
我的文字被你阅读,就是一种时间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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