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的家庭相较于当今中国的家庭,人数较多,关系较复杂,不像当今的家庭,普遍只是两代的直系家庭,只有三四人。中国历史上,除了商鞅变法时为了增加徭役赋税强迫兄弟分家外,其余时段大多是鼓励保持大家庭的,对几世同爨的大家庭,朝廷是旌表的,也有父母在(或祖父母在)不可析产的律令。一般家庭都是家庭核心人物是同父或同祖的,即使是析产分食,也形成关系比较紧密的家族,族人之间的亲情浓淡与当今有别。
首先是老人的地位比较尊贵。古人认为,孝悌者仁义之本,孝者就是子孙对老人的尊重。以孝为重,就容易形成大家庭,老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孙都绕膝下。同样是自己的儿子,同样是自己的孙子,不愿意看得哪一个特别困穷受罪,总是希望儿孙们能够常互相关照,大家共同应对挫折困难。儿孙之间有解不开的矛盾,万不得已由长辈裁决,长辈对同是自己的儿孙,一般不会有明显的偏私,矛盾会得到比较公正的解决。另一方面,过去以大家庭为主,与生产力低下,许多事需要多人合作进行,小家庭不适宜生存有关。还有,人们患病或意外事件造成的英年早逝较多,家族中孤儿哀子鳏寡老人普遍存在,有大家庭裹挟着,他们能够生存,如分割出去,难以过活,是作为祖父母或父母的难以忍受的。反过来,孝心重的人一般对兄弟姊妹也情义浓厚,即使在父母故去后,往往维持大家庭的生活方式。做父母的大多希望以设义田建立宗族组织以强化子孙之间的联系,有孝心的子女也以遂父母的心愿设义田,建立宗族组织,以强化宗族情义。例如,清代桐城的马树华说:“昔先人尝欲建祠堂,置义田未果。余两人志事无相违者,今当成此。”做官后,俸钱寄回家,兄弟马树章都另外贮存。又把家里赢余的钱合起来,购置了两百多亩土地,建立了义庄,救助贫族。以实现父母的心愿为动力,干敦宗睦族的事。
其次是兄弟之间情义浓厚。在过去的大家庭中,兄弟是大半生同爨共食的。如果是贫寒人家,兄弟分工协作,各尽所能,相互体谅,相互支持,如此度过难关,振兴家族,提升家族的地位。在此过程中,定然结下深厚的情义,待到晚年,从宦者致仕回家,不忍心与别的弟兄过不一样的生活,往往继续保持同食合家的生活,怡怡而乐,安度晚年。有的甚至不限于今世过合家的生活,死后还要遗令同穴共葬。例如,清代官至直隶总督的方观承,属安徽“桂林方”望族,流宿南京。由于受《南山集》案牵连,祖和父都发往黑龙江,家被抄没。当时方观承只有十几岁,与兄观永寄食清凉山寺,每年与兄观永徒步跋涉至塞外探望父祖,枵腹重趼,历尽艰难。他天资极高,又刻苦自励,学养深厚,字极工,识人有特长。父祖死于流放之地后,他到北京卖字为生。遇到一位王爷,受赏识,随其征讨准噶尔 ,辟为记室,因功进入仕途。多年任显宦,但家无余财,却在桐城和江宁都建家祠,置义田。兄弟情深,遗命与兄观永同穴。方观承的族叔方苞(于观承父同高祖)的兄长方舟也遗命与兄弟同穴。方苞早年家境贫寒,弟兄三人,方舟比他大两岁,成诸生后外出坐馆授徒以贴补家用,方苞也经常外出求学或坐馆,弟兄相聚之日较少,但情义深厚。还有一个弟弟在家料理家务,对父母兄长很体贴,很关切,年仅二十一岁就早逝。方舟也年仅三十七岁就英年早逝。病危时,妻儿绕床哭泣,他斥之离去,独留下弟弟方苞。遗命将来兄弟同穴而葬,妻子别葬,他们的儿子之间行期功礼(相互守一年的丧,等于亲兄弟)。方苞按照兄长的遗愿将其与弟弟同穴共葬。后来因墓穴中有水迁葬,当时方舟的妻子也已去世,方舟的儿子有让父母合葬的想法。去信征求叔父的意见,方苞回信坚守兄长的遗愿,结果,方苞的侄子在爷爷的墓的右边同穴合葬父亲叔父,墓左同穴合葬母亲和婶婶。古人重葬礼,从葬礼中可看出家族中的情义。方苞有两个侄子,也有两个儿子,他依照兄长的遗愿,安排家事完全像亲儿子一样对待,自曰:“余子女五人,爱道希(大侄子)或过于同生。……(道希)平生无一言一动,使余心隐然不适者。”
中国传统大家庭的又一个特点是叔侄之间情义深厚。现在家庭偏重直系关系,传统家族是大家庭,除了直系关系还重视横向的关系——兄弟关系,叔侄关系。例如,北宋连中三元数度为相的王曾,他的墓志铭记载:“八岁,终二丧,斩焉致毁。仲父宗元育之,过所生,一情以均,公亦以所爱事仲父如父。”王曾贵显后,上书为叔父母求赠封号。王曾有四个儿子,在他去世时年龄还都小,他把堂兄的儿子过继为己子,主持身后丧事。这两代人都视侄子如己子,心不存隔阂。古人称侄子谓“犹子”,“犹子”者,犹如儿子,可见叔侄情义之浓重。也是状元宰相的吕蒙正,他是宋代最为显赫的仕宦和文化世家吕氏家族的开创者。他有九个儿子,晚年皇帝问他几个儿子谁可大用,他却举荐了堂侄吕夷简。吕夷简也数次为相,为家族的鼎盛夯实了基础。显宦人家是如此,贫寒人家如果要振兴家族也得如此。清代著名的学者和文人张惠言,早年家境非常贫困。他的父亲弟兄三人,在惠言的祖母去世后,析产分家。不幸在惠言四岁时父亲去世,还留下一个八岁的姐姐,家无一夕之储。他的叔父说:“吾弟不幸以殁,两儿未成立,是我责也。”叔父虽然也贫困,还是省吃俭用,每年贴补娘们三个一些钱粮。在此种处境之中,能够活命就不错了,但在惠言九岁时,其叔父将他接到城里自己家中,跟堂兄读书,一月回一次家。在这期间,他的母亲和姐姐靠做女红维持生活,经常断炊。在叔父的支持下,张惠言中举,成进士。伯叔父依靠自己的人际关系,为侄子的求学和为宦奠定人脉,在过去也是普遍的事。徐阶是明代身居高位,执政时间长的宰执,他的家族也成为明清两代两三百年簪缨不绝的世家大族。一次,徐阶的叔父徐旒参加华亭籍举人的宴庆聚会,他带着年仅八岁的徐阶,当然早慧的徐阶在这些未来的官僚心目中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人中有的后来成了他的上司,有的成了他的同僚,散落别处的也有对他的褒扬,这些对他的快速升迁不无助力。徐旒屡次进京赴考落第,他将“进士高第”的希望寄托到了子侄身上。嘉靖二年他带着年仅二十的徐阶赴考,当深夜报喜者告知徐阶以第三名探花高中,他大喜,立即上床高枕入睡。同寓的顾左山问他:“若老大落第,尚能安睡耶?”他说:“吾侄中矣,复何中。”又呼呼酣睡。后来徐旒去世时,徐阶顿首痛哭,在祭文中写道:“某少侍叔父,则获奉仁义廉耻之训”。由此可见,在过去叔侄情深在家族振兴中起到何等重要的作用。到了近代,家族企业产生,在家族产业主导权的传承中也比较重视侄子。例如,在上海起家的宁波小港李氏家族,特别重视从侄子中选择接班人。开创者李世亭十五岁来到上海,从当学徒做起,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建立了包括航运钱庄业务在内的庞大家业,随后家人纷纷迁入上海,在航运、金融、仓储、码头、百货等行业创办了多家企业。李也亭六十一岁去世时,把产业交付侄子李听涛。李听涛也是十六岁到上海协助叔父,跟随其多年,得到赏识。李听涛后又把家族企业的经营权给了侄子李咏棠。李家在接班人的选择上有不成文的规定:视侄子中最有才能最适宜者传给他。以前普遍多子,尚且要选择侄子承继家族的事业,当今,普遍只有一个子女,不依靠侄子,怎能保证自己创立的家业能够延续呢?
儒家主张情有等差,对血缘远近不同的人要区别对待。这在国家治理中容易带来负面效应,但用于治家睦族是有长处的,应当发扬光大。总的来讲,自西周分封制以来,中国人的待人用人原则是亲亲和尚贤。制度的影子投射到普通民众身上,就形成了中国人重宗亲、重门生、重故吏的观念。在人际关系中重情义,有泛亲情化的特点。重亲情,但亲亲的范围毕竟狭小,有限制,为了弥补这一限制,以前的中国人重视亲族中横向的联系,这样就扩大了家族内用人的范围。又把尚贤的原则融入处理宗族事务之中,不限直系亲属,在家族内部重视天资颖异的子孙,着意培养,授予权力,这对承继家业无疑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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