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是什么声音在外面响，在那儿喳喳地叫？

 是机器，有人在那儿给玉米脱粒。

冷冷的夜晚，昨天夜里，风吹树叶啊，不停地响，我总以为下雨了，担心把衣服吹跑。在梦里就看见下雨了，雨下得和那天晚上一样大，弄湿了一小块儿房间的地板，几乎滴到我的身上。

我常常做的那些梦，都像是对往日时光的重建，是再一次站在过去的场景，再一次不同事情的发生。但无论是真实的发生，还是做梦的发生，都教人觉得，还是不要重温过去的好，毕竟，过去已经是过去，人们不想再选择回去重过一遍。日子是艰难的，充满了艰辛和伤感，充满了遗憾和哀愁，不是美梦，不是阳光混合着的蜂蜜。是一些更令人伤心和失望的真实，是一场每一次都好像没有充分准备的戏剧表演，要么是担心台词没有念好，要么是在该摆出喜悦的微笑的时候竟然荒诞地停顿了一秒钟。我不明白，那些过去为什么总是不停来找我，明明现实已经远去，明明我也不曾刻意地将它们想起，甚至我会让它们放在记忆宫殿的角落里，那些角落结满了蜘蛛网，盖满了灰尘，谁都不愿蓦地打开那扇封闭着的门，但是为什么，在黑黝黝的梦乡，却使我重新到那儿去呢？这是令人伤感的事情，你没法想象重新要面对过去的遗憾和忧伤。那儿的晴天没有阳光，盖满了白雾，人的脸恍惚看不清楚，只有一些间断的词句从你的嘴里发出，只有你的那些未经思考、安排的动作、表情在那儿孤单地漂浮。当你一觉醒来，你已经清醒了，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和梦境遥遥相隔的现实，但是现实是更令人忧伤、遗憾的梦境，竟然想到是不是应该骗自己一下，等上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再睁开眼，期待你是真的回到了有些事情还可以挽救的过去，而不是现在。但是，噗，现实是你昨天晚上踏踏实实合上眼睛的床和房间，没有时间倒流的奇迹。

 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呢？你知道我听不懂，我没时间听这些东西。对我而言，现实是工作，是开销，是水电费，是做饭，是洗碗。你在讲什么呢，你总是要抓住这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站在那儿，站在大开的窗户那儿，站在阳台那儿，对着你的那盆花讲啊讲，对着下面高高的空间、远远的草坪讲啊讲？你不会懂得现实是多么地杂乱的！而这些杂乱你都交给了我，你总是双手一摊，坐在沙发上，躺在床上，就进入你那些梦啊，忧伤啊！你甚至不想吃饭，每每我给你端过来，你都摆摆手，继续闭上眼睛，好像你活着就是为了做梦似的！你太瘦了，你瞧瞧你，你的胳膊只剩下了骨头，你的月经已经多次不来，你浑身乏力，你只能日日夜夜地，躺在这儿，闭上眼睛，回到梦里去。你离现实太远，离我太远，你魔怔了，上了梦的当。喂，醒醒吧！

你干嘛叫我，不要叫醒我啊！昨天夜里，我没有睡好觉，我不是对你说了吗，风太大了，我没有一会儿好好地睡着过，只有到了黎明的最后，不，是夜晚的最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后就开始做梦。我梦见秋天的树叶，铺满了地面的金黄，梦见我和他们在那儿漫步，梦见我的书包突然开裂，掉到了地上，从里面爬出来了一个小男孩儿。那个男孩儿不停地喊着饿，我们就去给他买牛奶，我们带他玩儿…… 是啊，男孩儿，男孩儿，我想，我们也该有一个孩子啦，不过，你太瘦了，你没有月经，你怎么能够生孩子呢。有个孩子就好啦，把你从梦里拉出来，你已经陷入梦境的泥沼，你找不到出去的路，是不是，你在那儿迷失了，对不对？ 不，不能要孩子，因为我还没有想到要做一个母亲。唉，你太年轻了，我也太年轻了，年轻的父母心思，还不能都放在家庭上面。我们结婚太早了，这就束缚住了咱，使我们觉得未来不过是一望到底的永远和对方缠在一起走到死亡之地，生活不会有更多更新的事情发生，不会有涟漪，波澜，没有足够兴奋地能够改变自己生活方向的事情发生。就像是所有的武侠小说，梦想着人生将是一段又一段的更好的境遇，由最开始认识的一两个人到后来认识更多的人，当然，这些人一定是好的足够配得上将来更好的境遇，我们也将大大改变，像是由最初的武功不济的人最后通过苦修、被名师指导变成武功赫赫的大侠。但是咱们很早就结婚了，这些本来是可以被期盼的事情，现在都用不着了，想着躺在夜晚的房间里，紧挨着的对方就会不由地叹上一口气，尽管在黑暗中看不见对方，却分明感受到了对方有味道的身体、头发，这是真实，最可怕的真实！因为这真实打败了一切能够做的梦幻！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才可以尽情幻想和做梦，因为光是他自己，他就感不到现实多么巨大地朝他逼近。但是我们同床共枕了那么多个夜晚，早就把这些生活的佐料给丢弃光了。你不觉得后悔？

 后悔，我当然后悔。因为你不知道婚姻生活的巨大压力，你把这些都丢给了我，使我的皮肤甚至松弛了，因为我不得不应付工作和生活，你却懒懒地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如果我不和你结婚该有多好，做一个到处受欢迎的年轻人，对未来高高兴兴笑着的年轻人有多好！但是你把我拉到了婚姻的沼泽里，想要爬啊爬，却爬不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想要挣脱泥泞，却发现身上无论怎么擦洗，换掉脏衣服和鞋子，都是满身淤泥。我生活里的光都消失了，因为太阳穿不过这片沼泽的瘴气，把我遗忘到这里自生自灭。我是个被未来和光遗弃的人，尽管我还活着，生活却都变成了一杯又一杯叫人头秃、长啤酒肚的劣质苦酒，健康早晚要被毁掉，最后我的处境将变得和小说里的悲剧人物一样、衰老、孤独和忧伤。人生是一场没有排练的戏剧，为什么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熟悉一下台词、剧情，好对整个剧本有所把握，而不是像个临时演员上台一样，对所有正在发生的、已经发生的、将来要发生的都感到迷惑不解，对所有应该在戏剧里表现的情感外还要加上一层荒诞、困惑的灰影呢？是啊，我感觉到好像是自己受了欺骗，如果我早熟悉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早知道剧本的所有细节和最后结局，我将心甘情愿扮演，将把自己完全沉入戏剧里，沉入情节之中，把这个角色演好。但是，恰恰在于，我什么都不知道，匆匆地穿上一身衣服，戴上了一顶假发，就站到了这个舞台上了，而下面都是我不认识、也看不清的坐在黑暗的池座里的观众，我怎么知道该如何接下一句的台词，该怎样演好这个突如其来的角色呢？我感到自己受了欺骗，或是受了威胁，这难道不是足够的荒诞、匪夷所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