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以“哲学家”罪名判了我的“罪不可恕”后,还从枕头底下翻出了阮裕写给我的《赠三哥之白马非马论》,我在这位年轻的穿着白衣的光禄大夫家门口见他,他经不住我一再询问,细细讲解马作为一个抽象实体存在的事情,要和白马这样一个具象区别开来。我看着他身上的白,想着另一个世界不可知的“马”,最后他没有露出我想象中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欢迎再来和他清谈,他还说现在知道白马论的人特别少,想要了解的人更少了。我望着火堆里燃烧的痛快感,白纸成灰烬,如同阮裕寂寞的背影。他当时应该也要拿东西来烧一烧,大抵可以多些温暖。
为了立下规矩,方便管理,祖父将我们兄弟四人带到家族庙堂前,列祖列宗居住的老屋庄严厚重,每个祖宗的牌位上都有或大或小的红锦缎,像无数条蛇齐齐吐着红信子。整整一夜,我们都在抄《孝经》,第二天我面前呈现着一张白纸黑字,祖父让我在上面按个手印,大概内容是以后一定出仕的契约。大家签完了字就被祖父搀扶起来了,祖父的脸上第一次浮现慈祥老人的笑脸,不过点上香的功夫,他又恢复了曹操脸。
“你又为何不签?”
“我还不是你的犯人,你不该让我像犯人画押一样做出未来的承诺。”
“那就是说若是犯人就可以做出承诺咯?”
因为情节过于严重,我真的成了不给探监的犯人,在家后面的东山洞口内面壁半年。山挺高的,祖父还是坚持亲自送我过来,他临走前,像一尊大佛横在洞口,挡住了所有的光,他告诉我,我是一个不知足的公子哥,他说我不负责任,在世族大势当前,妄想逃避家族责任。最初,我是有些气愤的,无人可看,无书可读,身边堆着讲述为官之道的文书和三十六计的兵书。看不到文字的生活于我来说暗无天日,后来我也顾不得了,所幸抓起书专研个透彻。时间一长,我也感觉自己的棱角被山壁更大的棱角磨平了。
坦之和跃文偶尔偷偷收买给我送饭的多比,跟随着他来看我。他们听我碎碎念,偶一附和,还被山洞口的多比一再催促。之后他们又好长时间不来,多比把他们的信带给我,说是他们家里人反对,当然孽子这样的字眼他们还写不出来。我又开始寂寞地看书,治国之道和带兵打仗学起来还是挺有趣的,那段时间我也慢慢接受了以后做官的命运。其实我可能向来不反对做官的,但是被逼着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反对了。当我决定托多比带封信给祖父时,多比磨蹭了几天,出现的不是祖父,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王羲之。
来的第一天,他给我讲了就读的私塾一百年前一个自发组织——“竹林七贤”的故事。第一个人便是嵇康。羲之的出现并絮絮叨叨地对我讲嵇康让我意外,他对嵇康了解得如此清楚我却不意外。羲之在进私塾的第一年就创办的地下塾媒“封胡遏末”,我因为忙于玩闹,不屑于了解社会舆论,国家大事从来只当耳边风。某种程度上我们家是禁止嵇康这样的故事流传的,而嵇康的故事让我深受震撼,一个真性情的人确实可以存在,他扫清了我的盲点,原来我以为不可调和的矛盾,竟可在一个人身上存在。他戴孝期喝酒,但是也吐血;他自顾自地放浪形骸,但是不肯让后代这么做……
那天晚上,一切都不可思议,只映了闪电奏了雷声,迟迟没有雨滴飘来,但多比没有像催坦之他们一样催羲之回去,于是我让多比先把那封信搁置一下,留羲之下来了。这七天里,我们几乎不眠不休地谈论着竹林七贤,他也间或向我普及“封胡遏末”,那个已经被私塾助教捣毁的组织。
“我当时看了那四个字在水中随波飘荡,他们不再是字,而成了水一样的字,让我感觉无比奇妙。”我告诉他那时我觉醒了自己的哲学,也变得越来越喜欢清谈了。
羲之颇感意外,我们一起笑长久化不开的墨迹。他自诩天下第一行书,还逼着我拜他为师。他后来和我说过,那七天里我的眼睛一直有着光,照亮了整个山洞的石壁的那一刻,让他一生都没有后悔来过这个山洞。
“安石少爷和羲之少爷,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多比,我想拿回我的信。”
“信……什么信……少爷,羲之少爷该回去了,他父母和他妻子担心了!”
多比有点慌张,我有点兴奋,揽住羲之,“你如何就成婚啦?”
“我是著名的东床快婿哩!”他向我描述当时郗家小姐挑夫婿的趣闻。
“哈哈,夫子那时还代他女儿像你祖父提亲呢!不知夫子知道后会不会又拿你的作业当实验品。”
“安石,那不是一场实验。那字画是夫子强逼着丢进河里的。”
“你胡说!”我很气愤他打破了我的哲学思维。
他让多比撵走了,我也没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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