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途车缓缓驶出老北站虬江路汽车站。车厢内的几个旅客还在为自己的随身携带的行李争取一席之地而争吵不休。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空间有限,旅客随身行李多,谁也不肯谦让。
叶晓玫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旅客,不是她来得晚,而是她不愿意去挤。剪票进站后,坐长途的旅客居然也像挤公交的上班族,争先恐后挤着上车。她站在一边,等大家都上车了她才跨上车箱。上车后她把自己手上拎的一个小号的人造革旅行袋放在座椅下,随后又把腰间椭圆形的黑色小皮包拉到身前。一会儿车身动了,她把自己的双手慢慢地插入皮包和驼绒夹袄上之间的部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心里一阵苦涩如远方的海潮向她涌来。
她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如果说恋爱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男欢女爱就是巫山云雨,那么晓玫爱上他已经十年了。
再推前一步,如果说恋爱只是男女之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是一种纯粹的情思,那么晓玫的相思算来整整二十年了。
她8岁那年母亲把她从北京送回到上海的外婆家。当时晓玫的母亲身怀六甲,外婆要她生完孩子再回北京,那年大跃进,大鸣大放运动热火朝天,晓玫父母的工作单位特别忙,她说工作耽误不起,她送晓玫到上海在家里住了两天就回去了。
晓玫还记得母亲走后外婆嚎啕大哭了一番,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的女儿眼乌子瞎了跟着男人到外地去受苦,还骂她母亲是一个没良心的东西。晓玫知道妈妈是跟着她爸爸到北京工作的,外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那天外婆哭她也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她从小就很乖,在机关幼儿园里大家都说她像一个小大人。母亲走的时后她没忍住哭,她不停地擦眼泪,但是她不敢对母亲说:我不想在外婆家,想跟你回去。
她不太清楚父母所在的研究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父母在家里说的话中她已经知道父亲是右派了,可能要调到西北去工作。再过几个月妈妈就要生孩子了,当她知道母亲要把她送到外婆家时,她对妈妈说:我在你身边可以帮你带弟弟或者妹妹的。妈妈说:别说傻话了,妈妈的事情妈妈自己做,你不能再跟着我去受苦了。你的户口在上海,你跟着外婆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比我们好。
不多久弄堂外药房里马家阿爷小儿子结婚了,婚宴在南京路国际饭店12楼的中餐厅举办,外婆和马家多年老邻居,马家邀请外婆去吃喜酒。那天外婆拿出她编结的粉红色细绒线马甲叫晓玫穿上。晓玫一身新装,长袖白衬衫外套粉红色方领绒线背心,春天花朵一般五颜六色的喇叭裙。白袜黑皮鞋,出门前外婆还拿起火钳放进煤球炉里烧,她说要给晓玫烫辫稍。晓玫吓坏了,慌忙摆手用普通话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给我扎上蝴蝶结就可以了。晓玫拿出妈妈给她买的花稠带,外婆给她扎蝴蝶结时说:外地人,别说普通话,你不是不会说上海话的,出去一定要上海话。
晓玫问:做啥勿好讲普通话,非要讲上海话吗?下半句她还是用普通话说的。
外婆没回她的话,好像自言自语:小姑娘皮肤黑了点,再白一点就好看了。
外婆牵着晓玫的手来到国际饭店12楼宴会厅,她踏进国际饭店的那一刻心就怦怦跳了,这个地方太高级了,门口的台阶像镜子一样又光又滑,旋转门进去一根立柱又高又大,天花板上的灯光有长方形的、有正方形的、还有三角形的,条条块块好看极了。那里的人说话轻声轻气,举止彬彬有礼。
走出电梯她担心自己冒犯那里的规矩,不知道该怎么好,只是紧紧地拉着外婆的手低着头往前走。
一个穿着白衣的服务生把她们带进宴会厅。小姑娘一抬头愣住了,一个西装笔挺的人简直就像从电影银幕上走下来的,外婆喊他小弟,拱手恭喜他新婚快乐。
这个人就是新官人?在女孩眼睛里这个新官人的衣服太不一般了。
他低下头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女孩也笑了,新官人问外婆:这是阿姐的女儿?外婆说:是的。新官人轻轻地抚摸女孩的脑袋,笑着说:小北京,很漂亮!
二十年后这个女孩叶晓玫怀上了当时在她眼睛里又高又大又漂亮的新郎倌现在也很体面的南方大学美术教授曹亦鑫的孩子。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的事情遇上了谁也无法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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