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诗人普希金写过这么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原文参考一下: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这首诗的广为流传不仅是因为它出自普希金之手,更是因为在相应的时代和背景下给更多的普通人带来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念感,也是因为这样积极和正能量的词句能让后世之人不断受用。包括我,丧丧的时候读一读,似乎也给近乎干瘪的灵魂和肉体注入能量,虽不能夸大它的妙用,但苟活的效果还是可以的。(怎么感觉目前就有点丧呢?)
但是,今天想记录点什么,并不是因为我正能量了,而恰恰相反,是某个心底极暗的角落被某种力量触碰和刺激到。于是有感,想胡乱写一篇,主题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骗就骗了,你没地儿去说理。
源于看了莫言的《拇指铐》。
说实话,到此刻,我也没读明白。莫言的文字实在是太迷幻,杀伤力太强。想起几年前读他的短篇一头雾水,如今,那感觉又回来了。所以,深刻的话不敢说,自然是没什么牛可吹,那就只谈谈自己理解了的部分,所谓的“一千个哈姆雷特”之一附体,管它对错,写下来即是王道。也欢迎有自己见解的师友指教交流。
此篇基调:无情。残忍。那么一丁点顽强的温情也被打得七零八落。
谁无情?——时代、生活、人。谁比无情更残忍?——人。
说回文章本身。开篇即炸:
临近黎明时,阿义被母亲的呕吐声惊醒。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母亲用枕头顶着腹部跪在炕沿上,双手撑着席,脑袋探出去,好像一只鹅。从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绿油油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东西。他跳下炕,从水缸里舀来半瓢水,递过去,说:“您喝点儿水吧。”母亲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只手在空中抡了一下便落下了。
既视感拉满了。又是一个关于底层苦命人的故事。这会是生命怎样的一场逃亡?只看开篇,心中不免臆想故事走向,但,万万没想到,莫言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一套万字文组合拳打下来,直接给我干蒙了。
很喜欢这个部分文字表达中关于视觉、听觉、嗅觉的综合运用。尤其是个别动词非常传神,例如:“顶”“撑”“探”“跳”“抡”。表感受,表现下情景,简直是精准。最喜欢和印象深刻的是“抡”字。
病重的母亲和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谁能来帮帮他们?人的内心对底层善良是有期待的。那么,莫言是怎么设计的呢?儿子说要给母亲借钱去买药,但对方如此回应:
母亲抬着头,脸色比月光还白,双眼幽幽,盯着阿义,说:“儿子,咱不借钱,这辈子……不借钱……”她从脑后拔下两根银钗,递给阿义,说:“这是你姥姥传给我的,拿去卖了,抓两服药吧……娘实在是活够了,但我的儿,你才八岁……”
这是她的全部,是传承下来的最后的,对生的希望。母亲放不下的不是身外之物,尽管自己活够了,但还是希望能为八岁的儿子再撑撑。不觉,脑海里蹦出场景戏,假如这部作品被搬上荧幕,谁来出演合适呢?
关于银钗子的去处,没有什么悬念了。它们是母亲活下去的希望,也必然会成为交易和置换的对象,永远地离开母子二人。但,读了下文,我才知道,原来所谓“串珠子”,银钗子的出现是为了“药”,而“药”是为了救命。也就是说,没有这两根银钗子,后边的事情无法发生,所以,简简单单的一个小道具竟然如此奇妙。
接下来看:
她从炕席下摸出一张揉皱的纸片,说:“这是上次用过的药方……”阿义接过药方,看一眼母亲半掩在散发中的明亮的脸,说:“我跑着去,跑着回。”他将水瓢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将银钗和药方仔细地揣入怀中,然后投瓢入瓮,抹抹嘴,高声道:“娘,我去了。”
“揉皱的纸片”,这是个特写镜头。假如我写,也许还会更细。但是,学习从作者角度思考创作后,我又觉得,这里的特写已经足够了,其他都是废话。因为表达得很清楚了,这药方被用了很久,揣在身上经过了反复折叠,而它的保存方式也充分说明了被重视的程度。儿子的这一系列动作非常流畅,他必须接下任务,这是母亲的命,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但是,莫言这个坏老头没打算让这孩子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接下来,他开始刀刀毙命。
具体内容马上梳理。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小说作品的创作中,我们往往会采用正面描写的方式,感觉直观、有效,甚至还不自觉地扣个“好看”的帽子。但这个故事里,不是这样的。怎么写这对母子的命运多舛?——用更多角色的不断介入来展开话题,反而四两拨千斤了。就像写爱情很难写出异质性,写“苦”也是一样,大众脸,——不好看。嗯,我突然有点懂了。
开篇交代黎明将至,我想,这个“黎明”应该也是有深意的,绝不仅仅是简单意义上的天亮了,应该还有天色渐明,但世间依然黑暗之义。这个八岁的男孩子即将面对怎样的“黑白天”呢?先从他路上的见闻开始吧:
村子里一片沉寂,月光洒在路边的树木上,发出飒飒的响声。
月光有声音吗?不,没有。我们也经常写“洒下月光”这样的词汇,但是这里,它并非指美好,也不单是孤寂,我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压迫。这个弱小的孩子,连月光也能拿捏他,连村里高门大户家的恶狗也想从他的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这个故事中,男孩子去买药和送药回来的两段细节描写(同在翰林墓地)非常不同,通过颜色和环境的代入展现出差异化非常大的两种情绪,也是我们非常值得学习的地方。
去时:
跑到著名的翰林墓地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感到急跳的心脏冲撞着肋骨,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野兔。他抬头看到,八隆镇榨油厂里那盏高高挑起的水银灯遥遥在望,仿佛一颗不断眨眼的绿色晨星。他跑得汗流浃背,腹中如火。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斜坡,他下到马桑河边。连年干旱,河里早失波涛。河滩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在月下闪烁着青色的光泽。断流的河水坑坑洼洼,犹如一片片水银。
自我解读:整体是冷色。绿色、干枯的河床、石头、水银。全然没有生机,只剩恐怖的氛围。当然,我还有个考虑,这可能也是对“墓地”这个环境的前期接引。
回时:
提着两包捆扎在一起的中药,像提着母亲的生命,阿义跑出了八隆镇。赤红的太阳迎着他的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娘。道路依偎着马桑河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虽然腹中饥饿,但心里充满幸福。河流两边展开着无边的麦田,路边的野草上挑着露珠。青草的气味很淡,麦子的气味很浓。他不时地将中药放到鼻边嗅着。香气弯弯曲曲,好像小虫,钻进了他的心。他抬头看到,温柔的南风像丝绸一样沸沸扬扬;低头听到,辉煌的天空里回旋着野鸟的叫声。跑到翰林墓地时,从河的对岸传来了嘹亮的喊号声。他看到在紫红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群金光闪闪的牛,一个瘦长的男人在牛后拖鞭奔跑着。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来熬药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药的浓烈香气。他想起了那只猫头鹰,不由自主地歪头看那株松树。他看到松树笔状的树冠绞动着,变成了一簇跳跃着的金色火焰。
自我解读:心情的欢愉已经无法掩饰了。孩子是“提着母亲的生命跑出八隆镇”的,虽然从家里出来时也是“跑”,但文字传递出来的效果完全不同。这里有颜色、气味、声音、触感,还有“幸福”。颜色是赤红、紫红、金光闪闪,甚至还有金色火焰。风里是青草和麦子的味道,风像丝绸般柔软。还有药香的味道。药草怎么会香呢?这难道不是希望吗?光看这段文字,足以令人欣慰。
以上内容算是“插播”。我还想记录下关于孩子去镇上买药这段非常棒的阅读感受。文中写,他到达药馆时天微亮,人还都没起。文中写:
阿义跑进八隆镇时,红日尚未升起,但瑰丽的霞光已把青石铺成的街道照亮。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街两边的店铺都关着门。被夜露打湿的酒旗死气沉沉地垂挂在酒店门前。光溜溜的劣质模特在服装店的橱窗里忧悒地蹙着眉头。阿义听到自己的赤脚踩着湿漉漉的街石,发出呱呱唧唧的响声。他高抬腿,轻落脚,小心翼翼,生怕惊了人家的梦。
如果没记错的话,文章进行到这里时,男孩的名字才出现,是“阿义”。无姓,至于这是小名还是本名也就无从得知了。个人感觉这只是个非常微弱的“符号”。阿义没穿鞋,这是个特写。是没有鞋还是忘了穿?我没印象提到他的鞋子跑丢了。那双赤脚在路面发出的呱唧声,像是讽刺,也像是控诉。然而这个孩子心底是善良的,在“轻落脚”上,第一次显现出来。
虽然很急,阿义还是决定等掌柜的起床。在这个间隙,来了一个人:
一辆细轮的小马车从街东头跑过来,拉车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赶车的是个肥大的女人。蹄声清脆,车声辚辚。小马目光明亮,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忪,张开大口,打着无遮无拦的哈欠。在药铺门前,马车停住。女人从车上提下两瓶牛奶,走过来,看着阿义,说:“闪开,鬼东西,好狗不卧当门。”
一个要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出来送奶的女人骂阿义是“鬼东西”,是“狗”。第一次读到这里时,我脑海里突然闪现鲁迅笔下的很多人物,尤其在这篇文中,很多人物设定跟阿Q很像。很悲哀,淋过雨的人也不知道给别人撑伞?!这是什么世道……她走之前交代阿义说,“别偷喝,小鬼。”
阿义很饿,饥肠辘辘,半路上他是喝了满满一肚子河水的。在这样的诱惑下,如果换成我们,会不会忍不住?文中进行了这样的描写:
阿义专注地盯着那两只水淋淋的玻璃奶瓶,肚子隆隆地响着。牛奶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散发在清晨的空气里,在他面前缠绕不绝,勾得他馋涎欲滴。他看到一只黑色的蚂蚁爬到奶瓶的盖上,晃动着触须,吸吮着奶液。那吸吮的声音十分响亮,好像一群肥鸭在浅水中觅食。
肚里不是咕噜噜响,而是隆隆响。我看到的是牛奶伸出了细手指,去撩拨,去勾引。这个只有八岁的男孩忍住了,他听得见蚂蚁吸吮牛奶的声音,但他知道母亲的药更重要。这个部分真的很传神,细腻到让人生出鸡皮疙瘩。无论怎样被无视,阿义求开门拿牛奶的人提前取了药,对方还接受了没有现钱,只能收下银钗再去变现的事实。这里,我认为是文中表现人性之善的第二处。拿了药返家的阿义心情是无比激动的,于是就有上边段落里提到的那个部分。
接着看。孩子很快途经翰林墓地。这是第三次出现这个地名,而且,整个故事的高潮全部在这里完成。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也是莫言的高明之处,我在接下来不断出场的人物里渐渐迷失了。
首先,这篇文被归为迷幻现实主义。从情节,手法,语言上来说,都有着极其深刻地意义。借着梳理的机会,看看还会有哪些收获。
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一对突然出现在目的墓地石桌上的陌生男女,也是把阿义铐在树上无法逃脱的原罪人。我认为这是那对“假石人”幻化的。之所以用他们这样的形象去完成“杀害”无辜孩子,甚至背后还有一个将死的母亲,达到彻底的批判效果,用“人”,可能还不够冷血无情。所以,用石人,没有情感,让他们充当刽子手再合适不过了。
阿义本来是经过了的,但是被石桌上的男人喊住了,男人没过来,阿义却走过去了。
他这时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满头银发,紫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好像一条锋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女的很年轻,白色圆脸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
像不像……纸扎人?
经过几句攀谈,对方得知阿义没有父亲,于是在言语和行为上过激起来。甚至喊他“小杂种”。这个称呼也是较送奶女人称阿义是“狗”而更有刺痛感。
接下来,太阳高起来,他们要退场了,然而,阿义要留下来的:
女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喷嚏,她打喷嚏时五官紧凑在一起,模样很是古怪。打完了喷嚏,她的双眼泪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皱巴巴的裙子,裸露着两条瘦长的、膝盖狰狞的腿。女子把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摔在石供桌上,拍拍屁股,不声不响地走进麦田。男人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阿义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体背着灿烂的朝阳逼过来。
这段描写让我不禁毛骨悚然,且昨晚看了这段,反复看几回,越看越瘆人。这种描写,就不该是用在人身上。但,事情确实是被他们做下了。
男人扭住阿义的胳膊,弄掉了他的药包,八岁的阿义挣扎不过,最终被对方用一个阴森森的东西套出了两根大拇指。那便是标题“拇指铐”。
男人追随女人去往麦田,走之前还用了“口喷”,留下话,怪罪阿义“左顾右盼”,警告他“留下是有好处的”。这几句连起来,想必也是在暗示阿义作为没有爹(保护)弱势群体,如果窥探到不该被看到的真相,其下场也必然是任人宰割。阿义求饶了,喊“大爷……”(他期待用自己的善意和示弱唤回对方)然而,只有他被留了下来,他动弹不得。
阳光和麦浪被他伟岸的身影分开,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宛如小船刚从水面上驶过。
阿义目送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与金色麦田融为一体。微风从远处吹来,麦田里滚动着层层细浪。结成团体的鸟儿像褐云般掠过去,留下繁乱的鸣叫和轻飘飘的羽毛,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
其实我在记录这篇文之前,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用拇指铐。甚至那是个什么东西都想象不到。但打算写的时候突然有点懂了。为什么不是手铐,不是脚镣?那些东西一样可以限制他的自由。是的,可以的。但是,远不及“手指铐”恶毒狠辣无情。一种看似那么小巧的东西竟然能将一个生命活活束缚,令人发指。这样的杀伤力太大了。
阿义被绑在树上,他将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还是动弹不得,而且两根红肿的大拇指充血越来越严在随后的时间里,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人们仿佛都是聋子。偶尔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重了。他疼,他哭,他喊,但是,没有人在乎……
多么绝情的场景和文字。莫言真是太残忍了。
半晌午后,终于来了一辆像小马驹一样活泼的拖拉机,文中这样写(也是一处表达善意的部分):
开车的人一头乱发,戴着墨镜,腰板笔直,坐在驾驶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车头后灰色的挂斗里,坐着三个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到他们猖狂的歌唱。
看,“石雕像”的描写又出现了。不意外,孩子没得救。但是写法太不同了。怎么能把冷漠的人也有所区分呢?莫言这里用得巧,这波人设是“疯”。四个人的镜头是这样的:
车后挂斗里的三个人一个随着一个跳下来。当头的是一个身体矮小、动作敏捷的男人,紧随着他的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皮肤漆黑、留着短发的女子。
这几个人都没名字,但给了一些字母符号。比如老Q(小个子),比如小D(司机),还有大P(高个子)。老Q和阿义有直接对话,而且黑衣女口吻温和,他们还是有关心阿义为什么被绑在树上。但是,问清楚了以后,个个却又不信他。也许的确一般人都不会相信,平白无故的,老爷爷为什么要铐住一个小孩子呢?除非他做了坏事被惩罚。瞧瞧,就连我都会这么想。这是人性,虽然可能被隐藏起来,却一直都在。想要说明什么呢?——老人是弱势群体,孩子也是弱势群体,所以老Q认为,这两者不应该是对立的?回到文中:在黑衣女的要求下,他们挨个帮忙,但都没打开手铐。莫言这段是用对话完成的,很有趣,三言两语,几个人的性格都活灵活现了。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也去读读看。最终,除了砍树,没有别的法子了。但是,他们不能砍树,因为这是文物,不能砍伐。是愚昧吗?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相比,树更重要?这和那些视而不见的人又有什么区别?这个设定,是让人在希望到来后狠狠地被打碎,从云端掉落的感觉吗?
阿义看到人群走远,他开始出现幻觉。在那里,他已经不是人类,且被残忍杀死一次:
阿义用额头碰着树干,呜呜地哭了。他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有额头上流出的血,热烘烘地流到嘴边。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像:一只被绑住后腿的青蛙,悬挂在树枝下,一个斜眼睛的少年,用火把烧烤着它。它的身体嗞嗞地响着,冒着白烟,渐渐地,白烟没了,火把也熄了,它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首。他闭上眼睛,身体软下去。
阿义在迷离的状态下发现来了一个女人(再一次表达“善意”的部分):
一个身着酱红色上衣,头戴着大草帽的女人迎着阳光走来了。(似乎是希望)
女人发现了他,对着墓地走过来。她的脸一片金黄,宛若一朵盛开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义先是嗅到,随即看到了一股焦黄的浓郁香气,从她的身上一团一团散发出来,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这香气熏得头晕脑涨,飘飘欲飞。女人穿行在焦黄的香气里,时隐时现。她的脸时而椭圆时而狭长,时而惨白时而金黄,时而慈祥如母亲时而凶恶如传说中的妖精。
想起有时候的梦境体验,看不清楚,变幻莫测,这里的描写无非也是如此吧?但是这个香气为什么是焦黄色?
自我解答:是说乳汁的颜色?
她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镰刀,右手提着一把古老的、泛着青铜色的大茶壶,两条黑色的宽布带,呈斜十字状分割了她丰硕的胸膛,与布带相连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个大脑袋的婴孩。
左手的镰刀代表母性中“刚性”的那部分。而一个大脑袋婴孩这样的特写,又代表怎样的寓意呢?
女人背上的婴儿啼哭不已,直到她开始哺乳。接下来这段也是整篇文中最为祥和和宁静的文字,充满着幸福、温暖。但也很悲哀,阿义化身《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主人公了。
女人也忘了阿义的存在,只管低着头,慈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鼻里哼出柔软绵长像煮熟的面条、像拉丝的蜂蜜、像飞翔的柳絮一样的曲调。这曲调使阿义十分感动,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婴儿,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的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阿义感到自己口腔里洋溢着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咸,与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着这情境凝结,像几朵玻璃球里的黄色小花。
哺乳时抽出乳头能有多大声响?莫言在这里则用极其夸张的手法进行描写,这种祥和的派头终于被打破了。
那婴孩叼着乳头睡着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往外拔。他叼得很紧,奶头拉得很长,像一根抻开的弹弓胶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噗的一声响,膨胀的奶头脱出了婴儿的小嘴。一群漆黑的乌鸦突然从死水般寂静的麦田里冲起来,团团旋转着,犹如一股黑旋风。它们一边旋转一边噪叫,呱呱的叫声震动四野,腐肉的气味在阳光中扩散。阿义看到女人仰望着鸦群,他也仰望着鸦群,直到它们融在白炽的光海里。
看到这里,我只觉得黑云过境,一场暴风雨要来临了。
阿义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残存的意识拉扯住即将离去的女人的脚步。她再次返回,不是因为可怜阿义本身,而是笃定神佛度化考验。她用镰刀砍树,作为一种抗争意义出现,然而刀刃崩了,于是她怪罪阿义。在离去之前,她选择给阿义喝几口水:
阿义顺从地含住了壶嘴,只吸了一口,干渴的感觉便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他疯狂地吮吸着,全身心沉浸在滋润的快感里。但是那女人却把壶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摇摇水壶,愧疚地说:“半壶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这点儿水,我的男人在地里割麦,等着喝水。他脾气暴,打人不顾头脸,对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许真是个神佛?”
“顺从”,阿义已经被折磨到顺从了?或者说,他对母性的渴望已经使得自己回归了婴孩的状态?但他喝到的只是水而已,且在干涸正盛时却强行抽离了。
信仰到底是什么?它是催生人心底层所谓善意的最后一层度化器吗?
时间好漫长,我以为已经过去了至少又一天。然而不是,才是下午一点多。
阳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松树干上被镰刀砍破的地方,渗出一片松油。阿义喝下的那半壶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掉。他感到头痛欲裂,脑壳里的脑浆似乎干结在一起,变成一块风干的面团。
他再次成为那只被炙烤着的青蛙。被人踩破了的草药包也晾在空气里,阿义的脑海里再次出现母亲的呼唤和呻吟,甚至看到母亲的到来。这段描写太细腻太扎心了,莫言从地面写到天空,从草根写到流云,有精灵,有饿狼,有星空,还有最终变成怪物的母亲。这是阿义的一场噩梦,但在梦中,至少母亲可以抚慰他,待梦醒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置身的世界依然如故,他依然是个透明的所在。这一刻,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彻底疯了,他用疯狂的举动开始反抗。
他心中燃烧起怒火,疯狂地啃松树的皮,树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锁住拇指的铐,恨烤人的太阳,恨石人石马石供桌,恨机器,恨活动在麦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树,恨树疤,恨这个世界。但他只能啃树皮。他的牙缝里塞进了碎屑,嘴巴里满是鲜血,松树一动不动,不痛也不痒,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额头碰撞树干,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地狱的灰色道路……
一个现世,就这样一步步活剥了生人的灵魂。
绝望中的人还会遇到什么令人绝望的事呢?那就来一场大雨吧,是的,如果不够猛烈和残酷,那就再狠一些,莫言竟然安排了一场冰雹!
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黑。风突然停了,空气凝固,燕子飞升到云上去,小动物顾头不顾尾地躲藏。天完全黑了,比没有星光的夜晚还要黑。一个女孩在黑暗中大哭,但只哭了几声便停了,仿佛有一只大手堵住了她的嘴巴,突然有一道淋漓着火花的绿光撕裂了黑暗的幕布,十几颗溜圆的火球在墓地间跳跃滚动着,唧唧有声,像有血有肉的小动物。然后是一连串巨响,空气里立即弥漫了燃烧胶皮的焦煳味。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好像钻进灯泡里一样,坟墓后边一大片麦子被烧成了灰烬,袅袅的白烟上升,与黑云接手。紧接着天空被一片片抖动的闪电映得通红,麦子用旋涡状的波动表现出旋风。大地在颤抖,松树在燃烧。他的脑袋一阵钝痛,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灰白的东西弹跳落地。冰雹!白亮亮的冰雹密集地落下来,大的如鸡卵,小的如杏核,噼噼啪啪,宛如堆珠砌玉。最初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身上时,他还能感到痛楚,但很快便麻木了。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的冷气浸着他,所有的肢体和器官也变得灰白冰冷,只有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点儿微弱的暖意,像一只小麻雀的心脏,像一点萤火虫的微光……
这场景,不只是冰雹,更应是末日降临。阿义的梦中看到的应是已经痛苦死去的母亲,而自己如蝼蚁般的性命也随之一点点消耗光了。
魔幻的写法,非莫言莫属了。接下来这段文字,只有膜拜:
傍晚的时候,阿义又醒过来。地上的冰雹已经化尽,田野里一片狼藉。松树下躺着一只猫头鹰的尸体。松树枝上悬挂着一些鱼肠状的脏物。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身体又白又亮,像一根通了电的钨丝。我还活着吗?我也许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阴曹地府,这周围渐渐聚拢了绿色的火焰,这不就是地狱里的鬼火吗?各种各样的鬼,有的从树上跳下来,有的从地下冒出来,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些毛茸茸的,穿着红绸小裤衩的小动物,它们龇着两颗大门牙,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睛,耸着两扇比头还要大的透明的耳朵,在他身体周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不停地跳跃着,有的竟然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边,用蚊虫般细弱的声音问他一些话,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咬他的鼻梁,有的两条腿盘坐在他的手腕上,啃那两根被锁住的拇指,咯咯吱吱的,像兔子啃冰冻的胡萝卜一样。咬吧,咬吧,他鼓励着小妖精们,咬断我的拇指,我就解放了,小妖精,你们有母亲吗?啊,你们有母亲,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病了,吐血了,你们咬断我的手指吧,让我去见母亲……
鬼火,牛头马面,莫名其妙咬人的,会说话的小动物,小妖精……这些想法都是哪里来的?真是佩服莫言的最强大脑。但跳过写法,我猜作者只是想通过这样一段文字过渡,让那个叫做阿义的孩子回到现实中来。因为他还要让他再经历一记重击:母亲的草药被毁了。假如刚才是在梦里看到母亲,草药的毁损就是现实世界里母亲真正的死亡。必须要让他亲眼看见!
西天边一片血红,天空中游走着破云败絮,残缺的天空时而如碧绿的树叶,时而如玫瑰色的花瓣。
高亢的歌声起了,哭声低了,落了,哑了。一轮银月升起了,红云淡了,散了,没了。他被这反复咏叹的歌声鼓舞着,站了起来。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弹簧。歌声如同河水,如同麦子,如同棉衣。歌声如同月亮。歌声如同月光,照亮了他的内心。
这几乎是文末了。也是绝唱的时刻了。
阿义咬断了自己的手指,他用这样的方式脱离束缚,回归自由。文中写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里跳出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灵魂),那个孩子变成了一条自由的小黑鱼(他在文中曾被人喊作“小黑孩”),他可以呼风唤雨,拥有魔法,将母亲的草药重新聚集起来,再撕下一片月光将其包裹起来带走。他手指断裂处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颗颗珍珠——血珍珠。它们使得阿义回家的路变得更加美丽动人。
他呼唤着母亲,歌唱着麦子,在瑰丽皎洁的路上飞跑。他越跑越快,纷纷扬扬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馨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肺叶。一间草屋横在月光大道上。母亲推开房门,张开双臂。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
文末最后几句,太温暖了,洋溢着幸福的味道。阿义到底还是见着母亲了。如果我无法通过准确的文字判断他也死了的话,那我宁可相信阿义还活着……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么,在所有谎言背后,请让自己学会清醒,做一个不轻易被骗的人吧。自救才是真正的归宿。
很堵心的一篇阅读,尤其是为了梳理清楚,往复地读!
总结一下,莫言这篇文采用了一贯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甚至这篇也许都可以称之为迷幻。大量的想象、意象。细节描写,全感官调动,画面感满满。结构上来说,通过买药给母亲救命这条线索贯穿全文,刻画了社会底层人群艰难生存的困境,抨击人心的冷漠和麻木,价值观的扭曲。并在文末通过重拾药草及与母亲相见,将母子两人努力地相爱完成升华和闭环。
好像吧,写完了,也差不多看懂了,但是学不会。就这样吧……
竟然真的有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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