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游轮的甲板上。
他背对着我点了根烟,烟雾在海风中扭曲变形快速消散。头发服服帖帖的呆在后脑勺,修身的西装让蝴蝶骨凸出好看的弧度,暴露无遗的后背让我感到很没有安全感。
昏黄的小灯被海风吹得忽明忽灭,他迎着海风转了过来看了一眼我。
感谢上帝,给我的这双明亮的眼睛让我能看到他夹着烟略微颤抖的手指和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比他高一些,他的目光扬起,在我脸上仅仅停留了0.1秒后随手把烟在防护栏上按灭,然后和我擦肩而过。
我知道,这趟不虚此行了。
4.4
游轮开启的时候我正跟助手抱怨她为什么没有帮我推掉这份苦差事,小姑娘嘟嘟囔囔解释了一大堆大体意思就是想让我出来放松一下。事实上一点儿也不令人放松,陪着一群阔太太们疏解她们心里内心的烦闷——无非就是金主老公今天又在游轮上看到哪个美貌的小姑娘而冷落自己只知道给钱而不亲热的问题。
拜托,每一个有正常性需求的男人都不会选择和一堆脂肪和化学物品zuo.爱。
我烦躁的点了根烟,但是毕竟这些阔太太给的佣金足以让我回到B城和Cafe一起安享一年假期,所以至少还能让我得到那么一些安慰。
小的时候我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我的继母,三个人格侵占了她的理智,混乱中她一直胡言乱语,三个人格来回交替甚至相互吵架。她一根一根扯掉自己的头发,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开始疯狂揉.cuo自己的身体不停的zi.慰,饮弹自尽前她告诉我学心理学只会把自己搞疯。
我装满了心理学概论的脑袋上有两个发旋,中国人的传统迷信让对面年逾古稀的老奶奶无数次对着我感叹我注定是一个难管的孩子。事实上我除了把养母骇人的尸体拖到后院里埋起来外再没有做过什么作为一个坏孩子应该做的事。好吧,如果抽烟不算的话。
我以我的养母为耻辱,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游轮上夜夜笙歌,从一个房间再到另一个房间就像上外太空环游几圈之后再一下子回到地球,坠到地心,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新的世界。
我松了松领结。
刚刚被衣服把骨头都要勒出来了的小姐叫过去做心理测试,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只是被鱼骨撑勒的喘不过气才会心跳猛然加速再猛然便慢。心理医生着实难做,既要担心患者的心理问题,还要考虑装着患者蠢不自知的脑子的身体健康。
但是她告诉我今天晚上在游轮中心会有舞会。
我今晚的兴致尤其高涨,大约是今天只有她一个人来找我做心理测试的原因。傍晚的时候我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嗅着海风中的咸腥气味。
这时甲板上没有什么人,该进去准备舞会的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打扮自己去了,落日一大半已经浸到了广阔苍茫的海洋中,翻腾的海水似乎并不能掀起刮翻整个船的风浪。
我想我永远不会看到泰坦尼克号混乱壮观而又绝美的景象。可是我隐隐的在期待些什么,在期待着这艘游轮上会发生什么令人感到惊喜的事。
大概是甲板上没有什么人来,也没有什么人管,迎着海风的小灯泡跟中了邪一样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发出呲呲啦啦的细微电流声,然后埋没于浪潮中。落日一点点被令人眩晕窒息的大海吞掉,仅剩的余晖洒到站在防护栏旁边的那个人的身上,然后一点点变暗,直至我只能借着忽明忽灭的灯光才能看清他的背影。
他大抵跟我一样是提前准备好了的,领带,西装,西裤,手表,发型,眼镜,没有一点差错。他就这么站在那里抽烟,直到完全黑下来后他才转过身来瞥了一眼我,然后随手按灭了烟。
他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小灯泡“啪”的一下终于闪炸了,我能感觉到他轻微的晃动了一下。
轻微到让人难以觉察到。
我等着那根烟抽完以后回到了船舱。船舱里的舞会已经开始了,华美的灯光照亮了每个角落,黑暗不能再四处逃窜,只得扭扭捏捏被如此白夜推到灯光下被曝光,被杀死。
“秦医生!”有人喊了我一声。
我一回头,没有想到曾经的病患和他的先生也一同在游轮上享受假期。
“你好。”我跟她的先生握了握手,能感觉到他的手很冰。
他的太太很紧张,虽然曾经有过躁郁症和轻微自闭,不过完全治愈后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小。
可是我不想再去问,大约是我并不符合“医者仁心”这古老的四字标准,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带来无限期的麻烦。
我跟他们交流了一番,从两位的言辞中我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逻辑清晰,吐字清楚。只是除了一直微微颤抖的身体和偶尔掉下来两滴汗的侧脸。
“过一段有没有兴趣再带着Cafe去做个康复训练?”先生问我。
Cafe是我的猫,一只毛柔软又蓬松的大猫,之所以起名叫Cafe是因为夜里它经常会轻手轻脚踩着被子上来蹲到我的枕头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如果屏住呼吸它就会伸出它的小舌头舔我两下。
可能是确定我死了没有。
提神效果绝佳。
嘿,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养了一只这样该死的猫。我有时候把脸埋在它的毛发里的时候会怀疑它充斥着脂肪的身体会不会突然起跳飞跃,然后把尖尖的小牙突然嵌入我的眼球。
还养着它大约因为它很受大部分病人的喜欢。事实上它很温顺,喵喵叫起来的时候阳光透过它双色的眼睛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发誓我没有见过比Cafe更漂亮的眼睛。Cafe对所有人都很温顺,不管是何种情况的病人,它甚至在毛被尖锐的指甲拔掉以后都不会发出半点不好的声音。
但是我不想在假期还没结束的时候和Cafe一起受罪。
“嗯?”我想了想该怎样以礼貌的方式回答先生,“是怎样的病患?我想我最近的工作太忙了,情况比较严重的话我有可能会……”
“他在那边,你可以去接触一下他再决定接不接这单生意。”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大约是看出来了我并不愿意接这单生意所以先生像赶时间一样连忙指出了病人的方位。
我朝先生低了低头,和他喝尽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香槟。
又寒暄了两句之后,先生就带着他的太太走了。先生是知道他的太太曾经是怎样的情况,如今却对他太太的反常闭口不谈。
讳疾忌医?
奇怪。
他们走了以后我顺着先生手指的方向寻找着我的下一个病患。
我是说,或许是。
他在和一个女生交谈,看样子女生很喜欢他,因为兴奋而用手不停摆动的裙角一次次的触碰到他的袖口。他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女生谈天说地,偶尔回个一两句。
舞会已经开始了,现在几乎所有灯光都打到了舞池中去。他站的地方暗了下来,我只有在更暗的地方看着他雕刻般的侧脸忽然曝光在一片荧蓝中然后逐渐黯淡下来,只有金丝镜框折射出一道不正常的光线。
我下意识的朝光线折射的方向看了看。
女生似乎是想拉着他进舞池,他虽然没挣脱,但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想去。
女生走了,裙摆飞得更高了,可能进了舞池裙摆就会打到另一个男人胸口。
我走到他身边,恰巧听到他夹在在华尔兹乐曲里的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一杯香槟递给他。
他回头看看我,迟疑了一下接过了那杯香槟。
“有时间聊聊吗?康先生叫我来的。”我开门见山。
“你好。”他说。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了他的正脸,虽然蒙了一层蓝光滤镜。
他今天穿着一身蓝色的西装,很完美的衬托出了他的宽肩窄腰以及笔直的腿,袖口的雕花袖扣晃了一下我的眼睛,金丝眼镜上可能是因为他换了个角度所以光线已经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他因为戴眼睛松垮而露出的半部分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就算没有阳光也比Cafe还漂亮的眼睛。
细长的脖子下方有一个小老虎头镶嵌在领带上。
我确定这不是我的幻觉。小老虎的牙齿上有一点红,一点红晕染到了牙齿轮廓的边线外。
我说明来历后他和我面对面站好,他精致的五官上甚至看不到一丝表情变化,带着得体的笑容让人看了非常舒服,在这嘈杂的环境里让我感觉到周边都静了下来。
他与这里融为一体,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最近总是会出现失眠的状况,失眠药吃了小半瓶也没有效果。”他开口道。
令我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很低沉,低沉中带着磁性,瞬间充斥着我的大脑。
“有些精神上的问题是不能强硬的通过药物来治疗的。”
“好不容易睡着了后总会不停的做梦。”他继续说着,“梦里面有五光十色的玻璃,忽明忽暗的世界,有躺在藤椅上慢慢死去的老人,有坐在板凳上被虐待的儿童。”
“还有什么吗?”我问。
“还有……还有甜蜜的情侣在寺庙拜佛,西海岸翻腾的波浪和鼓点,深夜空无一人的马路和飞驰而过的一辆辆跑车。”他顿了顿,“拿着枪目光呆滞的儿童,戴着小领结拿着放大镜满世界说要破案的凶手。”
“怎么称呼?”
“这些也都曾在我意识清醒的时候突然蹦到我的大脑中过。”他朝我伸出手,“吴亦凡。”
我打算接手这个病患了。
我握住他带着点湿意的手。
“秦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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