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屡被问及,儿子出生,你有何变化?
想了想,说,儿子到来,我的忧愁成倍增加。换句话说,我对这个世界的爱憎成倍增加。爱,是内心对生活的肯定,是本能,也是献媚;憎,是因为这个时代,这场不及格的现实,这个不完美的社会,这群不称职的父辈,为新生命埋伏了太多的敌人,设置了无数险境和障碍。而婴儿却被蒙在鼓里。对他们来说,只是满心欢喜地跑来,并不区分哪个时空、谁之地盘……其嘴角的幸福和笑靥,来自十个月的胎儿梦,来自母亲的子宫和温柔乡,那儿没有国籍、制度、等级和伦理,没有门第、贫富、纠结与冲突,只有甘露、温泉、肌肤和儿歌,那是完美的大自然母腹,那是最柔软的乌托邦。
婴儿的特征,即“小”和“新”,这让他有了一抹神圣和无辜的,这足以让天下人心生爱怜并自惭形秽。他以微小的体重激起你巨大的水花,你会有一种甜蜜的沉重和责任感。自从把儿子抱回家,室内空气即变了,多了股栀子花的香味,这芬芳来自田野,来自阳光、羊、乳汁和无边无际的爱。
我想起了林徽因那首给新儿的诗《你是人间四月天》:“你是夜夜的月圆;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诗的一篇。你是人间四月天……”
在赤裸的婴儿身上,你看不到年份、时代和社会的蛛丝马迹,今天“哇哇”大哭的这个婴儿,和一千年前的那个婴儿是同一个,并无二致。而且,他们的模样彼此很像,到了会轻易抱错的地步,到了一个婴儿啼哭、所有母亲都颤抖的地步。你的儿子,只是那万千花簇中的一朵,离你最近的那朵。
博客上,有网友留言,说:“你头像的娃娃照片和我家娃娃特像!”我激动地回复:“婴儿都非常像,我觉得,婴儿是天下人共同的孩子……”是的,生命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都非常像,他故意让你分不清谁是谁家的,这很好,这样,孩子就能轻易缴获天下人的爱怜。自从儿子降生,我看每个婴儿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心里的柔软都是一样的。那天,我在网上见一生病的幼儿,心疼得要命,立即跑去捐款。见一患白血病的孩子,立即想告诉对方,我儿子捐献的脐带血入库了,去申请使用吧……这甚至影响了工作。在节目解说词中,我奋不顾身地护着孩子:“每个孩子,都是时代的孩子,都是天下人的孩子,都是这个生存共同体的财富。亏待孩子,就是亏待未来。”“每一个失踪的孩子,都印证着社会的失明。一个孩子在受难,就是文明在受难看婴儿的眼睛——那汪从未滑过阴影的眸子,会增添你奋斗的冲动和正义感,你会陡然觉得自己像一棵树,高大而正直,身披霞光。
儿童节前,一家报纸约我写点话,给初来乍到的小人儿。其实,我对儿子没啥可说的,我想的是自己的同类,为人父母者。
在家庭单元内,在一对成人和亲子之间,爱,显得崇高而结实,每个人都爱怀里的孩子,孜孜以求他的前途和未来,皆甘愿舍己哺子,以自己的亏损来滋补孩子。但若换个角度,跳出血缘和家族,论及所有父母和所有孩子、一代人和下代人之间的全盘关系时,荒谬即来了,这群父辈竟是最自私、冷漠、贪婪和不可理喻的。睁眼看看吧,他们决心把一个怎样的世界交付给后代呢?疯狂地采掘、吞噬、排泄、挥霍、毁坏、透支,江河、土壤、森林、矿产、能源、海洋乃至大气……除了亿万吨垃圾,他们可曾想给后代留下什么?几年前,一位环保总局官员就悲愤地指出:“半个世纪来,中国可居住土地由600万平方公里减至一半;1/3的国土被酸雨污染;主要水系的2/5沦为劣5类水;45种主要矿产15年后将只剩6种……”这仅仅是中国,世界呢?资源越有限,竞争越残酷,也许将来,连新鲜空气都要像牛奶一样装进袋子里了,谁有钱谁就多吸几口。难道我们今天对孩子的期许,对其学业和智力的督促,就是指望在未来的生存大战中,自家孩子能优先享受那袋空气吗?
在那篇祝词中,我写道——
天下父母能给孩子的大爱是什么?最贵重的礼物是什么?
不是房产、门第、存折、股权、绿卡,是尚能提取的蓝天、净水、森林、矿产之大自然库存、祖宗家底!是一个被健康的制度、法律、契约、美德所扶正的社会!是一个表达自由、规则合理、运行有序、有权益谈判机会的时代!否则,你能保证他接手的房子不被强拆吗?你能保证他继承的钱袋不被税费、通胀、恶市、骗子和权势洗劫一空吗?你以为他躲得过贫困即能躲过毒大米、毒豆芽、毒牛奶、毒空气和“躲猫猫”吗?你能保证他不被户籍、入学、就业、迁徙、种种潜规则所拖累和羁绊甚至得抑郁症吗?你能保证他不会在某个拐角撞上孙伟铭、药家鑫、“李刚儿子”或直接成为他们吗?你能保证未来的孩子不会成为“小悦悦”,不被拐卖吗?
是时候了,我们要换一种大视野和大逻辑,用“家园”替代“家庭”,用“家国”替代“家族”,让爱在天下父母和天下孩子之间重新铺开。
天下父母应以大爱的名义、决心、共识和紧迫感,为天下孩子执一份共同理念,尽一项集体义务,即:缔造一个公正、自由、安全有序的时代,一个温美、平和、良性循环的社会!凭此承诺,我们才配做父母,才是怀揣真爱的父母,才是光荣的一代父辈。
朋友给我短信:“今天你骂人了?不是说要心平气和吗?”她指的是我在微博上对一起校车事故的愤怒,一个9座车厢塞进了64人,20多个孩子,一瞬间就没了。
我不是反对主义者,只是理想主义者。我人生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生活!在充分的肯定语态和赞美心境中生活,在美和爱中聚精会神、不被干扰地生活。但当这个时代在很多方面不及格时,我想,我们必须奋斗,必须投身于改变。有些任务应在这代人身上完成,否则在未来人的眼里,我们将不是让人尊敬的老人,我们将配不上岁月的爱戴。后人可重复我们的爱,但不应重复我们的恨,不应重复我们的愤怒和冒烟的心情。
只有担当的一代父辈,才能分娩出下一梯队的美好人生,我们对子孙的祝福才诚实有效,才不会虚幻成谎。
天下父母们,请走出自家门户,来到高高的山顶之上,把祝福、许愿和承诺——抛向天下所有的孩子,而我们的亲生儿女就在其中。让我们夜以继日、不遗余力为漫山遍野的孩子抛洒爱的义务吧。
他们的回报将是提起父辈的名字时,那深情的爱戴、敬意和脸上的骄傲。
《读者》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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