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朋友感叹现在各行各业都很艰难，她说，要不回家种地吧。
我问，你有地吗？她悻悻然，没有。
我有。我在心里小声说，像含着一枚糖果，甜甜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昨天我妈激动地发来好几张差不多的照片，跟我分享我爸新开出来的三块地。
“这两天风老大老大了，你爸硬是顶着风把地整出来了。你记得不？这边儿原来都是乱石块垃圾堆啥的，你爸这家伙，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似的。你爸说了，这两块地是生地，今年种啥都行……”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在房子里，但呼呼的风声仿佛就在我的耳畔。
外面的世界这么乱，东北的春天亦沉浸在大江大河般轰鸣的巨风之中，我爸却能埋首于开垦自己的土地，坚定地持续眼下单调的劳作，他的心简直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样平静，令人深深羡慕。
2
将时间倒退到几年前，我是完全不理解他俩为啥非要坚持种地。
虽说地并不大，也就是房前房后这两块自家的院子，但到底还是要付出不少心力和体力，从规划使用到真正的收获。
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他俩就像两个赌徒，驾驶着沧海一帆，漂流在四季之中，明明被紧紧桎梏于一花一叶之间，又期待着伸开双手能拥抱大自然丰盛的回馈。
但事实证明，他俩赌对了。
当院子越发浓茂喧嚣，他俩站在其中和作物融为一体，浑身哗然畅行着光合作用，对我露出胜利的微笑。
尤其疫情以来，我家的仓储食物几乎满足了全部的日常需要。
小到泡水的枸杞，平常到早餐榨豆浆的黑豆、红豆、黄豆，足以补充各种维生素的杏子李子樱桃草莓苹果红枣山楂，乃至超市俏卖的秋葵和板栗南瓜，全部都喂养着我们的身心。
每当疫情不稳定，他俩就会远离城市，守着这块土地，悄悄地做世界上某个角落的大富翁。
3
于是年复一年的每个春天，我爸都拿着农具，在地里长时间重复同一个动作。
他总是戴着我妈旅游后淘汰的那几顶草帽，穿着一身自己的旧衣服，抿着嘴唇，沉默地劳作，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
也不得不跟大风作斗争。风声呼啸，激动又急迫。它拼命推着攘着我爸，但我爸无动于衷。
每当他结束一段时间的劳动，总会在门口用手套拍打身上的灰尘，把沾满泥土的胶鞋斜靠在墙壁上，打一盆清水洗个干净，再对着镜子摩挲两把自己比别人先晒黑的脸。
对他而言，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说的。
4
每年总有几场大风经过春天，同样地，也总有几场大风经过这个时代。
风从不同的方向来，人如草木，向不同的方向歪。
年轻人根扎得不深，容易被一场大风吹跑，跑的时候，像一片树叶一棵草，卷进风中马上就不见了。
等再落地时，世界若无其事，仿佛连那场风都没存在过，但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至于变好还是变坏，没法向风要个说法，风也从来没做出过承诺。
前几年人们一窝蜂地写作做公众号，之后又一窝蜂地拍短视频，再之后又一窝蜂地直播带货，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风口在哪里，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再跑回来呢。
到那时，我们这些慢慢走的人，反而成了最快抵达的一批人。
坚持，坚定，意味着一切。
5
于寒冬之中惶惶然，春暖花开以后又飘飘然，这是人性的薄弱之处。
乱花渐欲迷人眼，人容易在春天产生希望，也容易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要记得世上道路千万条，但属于自己的只有脚下的这条小路。如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侧身遨游，我们只有这条侧身而过的小路，通向自己的小小所在。
当我走在北京春日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而我寂寞独行，我想起八百公里外的通镇的家，我爸打理好的那些土地。
在风中，我努力站稳脚跟，努力扶直自己，迈出坚定的步伐。在书桌前，我摒除所有纷乱的思绪，认真打出一个个字，拼连成一段有意义的叙述。
就这样，经营自己的土地，静待开花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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