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黎明格外推迟。窗边飘着细细的雪,乌鸦长吟在寂远的深林里,淡紫色的天空从西方弥漫开来,在看不清的交界线里慢慢在东方放出一点微带白白的深蓝色。
我一如既往从屋子里出来,趁天还没亮在院子里蒸点地瓜。这样的早晨我总是百做不厌。
炉子的火光一点点旺起来,在浅蓝色的世界里点染出微弱而明亮的金黄色光芒,散发着吸引人的温暖。我把几只肥肥大大的地瓜隔着水放在蒸炉里,捂着鸭绒服借火光读起一本书来。
忠实的守候者正当炉盖上刚刚凝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书刚刚翻了一半时,隔着不远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活泼而生动,我抬起头,不出意料的还是每个这样的清晨都会遇见仅仅几分钟的过路客——老人与一条狗。
老人常年驼着背,带着个浅绿色的针织帽,衣服总是厚厚的,洗褪了色。年纪似乎够大了,头发里一点黑色也看不见。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出来溜溜狗,她的狗是只棕色的泰迪,眼球乌黑,毛团团的像个球儿。
我们互相点头笑了笑,老人从不牵狗,只让它四处跑,但只要她叫一声她的狗无论在哪都会回到她身边。此刻小泰迪正从栅栏门底的缝隙里一矮身子钻进来,噗噗噗踩出几个小梅花脚印挤到我的炉子边,用小小的鼻子嗅我的裤脚。
我伸开手去摸摸它滑滑的脑袋,它享受了一会就蹲在火边取暖,火光下它乌黑的眼睛更加乌黑了。
“囡囡,”老人低低的喊了一声,囡囡立刻从炉子边站起身子往外跑。地瓜刚好熟了,我用盘子盛出一块走出去递给老人,老人摇摇头,我笑着说别客气,给囡囡也吃点。老人笑笑,满脸的皱纹开花一样的堆叠起来,她用粗糙的手掰开地瓜,一股喷香的热气冒出来,露出金黄色的瓜肉,一半被她吹凉了些,就放在地上看囡囡吃。囡囡伸着小舌头先舔了几口,然后就连抓带咬吃的不亦乐乎。
老人只看着它吃,年迈的面孔上露出沧桑之景里最温柔的笑。
“它多大了?”
“两岁吧”老人听力很好,笑着说。
“真是条好狗,孩子给买的?”
“不”老人的笑淡了淡。“老头子留下来的。”
她想再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话一样顿住了,我也没再问,和她一起看着囡囡。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老人路过时我们总是聊很久,我就把她当干妈一样的对待,囡囡越长越大,乌黑的眼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也渐渐知道,原来老人姓夏,儿子在城里安了家,过节时候才回来,至于她的老伴,原来两年前就过世了,囡囡的母亲就是他老伴养大的,囡囡出生的时候却只剩下夏老人自己了。
忠实的守候者又一天早上,前夜朋友来看我时给我带了一大袋子刚刨出土的地瓜,我满心欣喜的搭上炉子,想着给老人和囡囡多煮几个,可是等到天全亮了也没有等到。我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却始终没看到她们的影子。我在心里失望了一会儿,收拾起锅炉走进屋子里去,正当我要开门时,几声响亮的犬吠传来,囡囡嗖嗖的往我这跑,耳朵在风里一起一伏。
“囡囡!”我有些开心,蹲下来摸它头,囡囡却把头挪开,汪汪冲我叫个不停,跳上跳下,用嘴咬我的裤脚,这让我意识到出事了,我心里忍不住一慌,囡囡向外跑去,我也跟着它跑起来。
在跑出小区,穿过两条马路之后,我跟着它拐进一条小胡同,然后在胡同的尽头我看到一张贴着褪色年画的老木门,门顶钻出几片孤零零的葡萄叶,一种害怕与恐慌感蓦地涌上我心头,下一秒我便看到夏老人歪倒在门槛里,菜篮倒在一边,几颗微微发软的菜叶撒在地上,我忙跑进去,“夏奶奶!夏奶奶!”我用力的喊,双手颤抖地拨通了120。
医院的急救室灯还在亮着,我坐在门外心里按耐不住的担心,眼里泛出一点点泪花来,包里的囡囡微微露着脑袋,呜呜的直发抖。
“我妈呢?”突然一阵男声传来,抬起头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站在我面前,穿着十分体面,皱着眉头问我。医院联系了家属,原来这就是夏老人的儿子,我心里一股火冲上来,握紧拳头巴不得挥上那张似乎眼泪都挤不出来的脸上。
“我妈到底怎么了?”
“你妈怎么了?!”我几乎声嘶力竭得冲他吼,眼泪已经忍不住啪啪落了下来,“你知道你妈天天都吃什么穿什么吗!”我捂着脸哭起来,止也止不住的哭,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深沉而清晰的疼痛蔓延全身。
男人把头埋在一遍,不说话了。手术室的指示灯还在亮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光……
那天下午,夏老人去世了,突发脑溢血。墓地设在离我家几千米以外的一片绿地里,葬礼的第一天下着大雪,我一个人在家里,蜷缩在沙发角上忍不住的发呆,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厚厚的积雪,那已经多久没有囡囡的脚印了?我想起昨天老人的儿子,心里更是发酸,到底是怎样的世界,感情到底是脆弱还是坚强?
第二天下午我开着车,带着一束花悲痛得开向夏老人的墓地,踏着一层厚厚的雪,庄严的墓碑一座座孤独的立雪中央。我鼻尖一阵酸,忽然间一声犬吠传进耳畔,大雪里一团黑黝黝的影子落进我的视线,“囡囡!”我分外惊喜的跑过去,把囡囡抱在怀里,它身边的坟墓便是夏老人的,墓碑光亮,摆满了鲜花。
雪下的大了,我陪囡囡在墓地守了一下午,晚上天越来越冷,我抱起囡囡想带他回家,可囡囡却猛扑棱着腿,不停地叫着挣扎,然后又卧在墓边,棕色的卷毛里沉落着白白的雪,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露出无限伤感。可我不能让它一个人在这啊,我还是硬抱起它把它带回了家,给它放在一个舒服的窝里。
第二天起床时我去找它,可是却不见了踪影,只看见院子里的雪上一排梅花脚印绵延向远方,我急得开上车便去找它,果然在墓地里我又看见那个小小守候的身影。
“囡囡!”我叫到。它只是看了看我,没有动。我站在不远处,眼角飘摇着泪花,几千米的路啊,它就这样跑了回来……
后来我无意间知道,老人的儿子在葬礼上跪在墓前哭了两个小时,如今卖去了城里宽敞的大房子,住进母亲曾养他长大的小小的屋。
其实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的,万物归根都被感情所牵扯,囡囡守着老人的墓,男人守着母亲的屋,而我则守着这段零零碎碎的故事……
冬天结束了,朋友送的地瓜在院子的角落生了芽,我们都成了老人最最忠实的守候者。
忠实的守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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