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阅读,已经成为自己多年的习惯。
在交叉阅读中穿越时空,性别,题材和风格,好像让脑力接受十项全能的训练。
同时可以比较不同作家的异同,咀嚼不同年代的语言风味,依稀捕捉某个独特时代跳动的脉搏。
4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文字残存民国范儿那“云山几转江流几弯”的婉约:
章贻和(1942年)的《往事并不如烟》拨开历史的迷雾,掸去时光的烟尘,冷峻而理性,字字直戳人心:
"寂静的我独坐在寂静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窝里就会涌出泪水,提笔则更是泪流不止,毫无办法,已成疾。因为,一个平淡的词语,常包藏着无数寒夜里的心悸。我想,能够悲伤也是一种权利。"
"走在曲折的小径,便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储安平:面白,身修,美丰仪。但是,我却无论 如何想象不出储安平的死境。四顾无援、遍本鳞伤的他,会不会像个苦僧,独坐水边?在参透了世道人心、生死荣辱,断绝一切尘念之后,用手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凉凉的一滴泪,投向了湖水、河水、塘水、井水或海水?心静如水地离开了人间。总之,他的死是最后的修炼。他的死法与水有关。绝世的庄严,是在巨大威胁的背景下进行的。因而,顽强中也有脆弱。"
"总之,这些“谋道而不谋食,忧道而不忧贫”的书生,要披肝沥胆,与中共擕手共度难关。
与羊为伍,在山坡上或坐或躺,晒太阳,望浮云,谈轶事。虽不是灯下敲棋,窗前展卷的文人生活,但可宠辱皆忘。"
五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笔下已经带着共和国工农兵的粗砺:
严歌苓(1958年)的《第九个寡妇》,笔调颇有几分莫言,陈忠实乡土作家的大炕味:
"他把她箍在懷裏了。
葡萄的嘴唇也漲滿了汁水似的 , 麻酥酥的 。可朱梅的嘴唇到處地躲,只把它們對在她鬢角上,耳垂上 。他把 吹進她耳朵眼兒 : 「我病沒好哩 。 別把病給你了 。 」
葡萄一聽,心裏疼壞了 。 一下子擰過臉來 , 嘴擠住他的嘴,一股勁地唆起來。
兩人大喘一口氣 , 臉貼臉地抱住對方 。
再也沒什麼説的,他們不久發現已躺在了打散的麥秸上。磨房裏一股新麵的香味,風車閒悠悠吱呀一聲,又吱呀一聲。葡萄覺得身體下面不帶勁,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滖熱地打濕了厚厚的麥草。她和鐵腦頭一次同房怎麼和這次不一樣呢?鐵腦媽託了鐵腦的姐姐瑪瑙把洞房裏的事給她説過一遍 。瑪瑙板着臉跟個教書先生似的 , 讓她怎 樣給男人行方便 。她説到過這水兒 , 她説你要是得勁身子裏就會出來水水 , 你要是喜歡他 , 他還沒咋你 , 那水水兒就會汪出來 。 葡萄想,原來真是這樣;她和朱梅光站着你 瞅我我瞅你 , 棉褲就濕了 。朱梅都覺出來了 , 完事之後他拉着小風箱問她 : 你吃過葡萄沒?
「知道啥樣不?」
「你就是~顆葡萄 , 一碰盡是甜水兒 。 」"
同样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上海女作家,文字还带着十里洋场的大家闺秀那份天生丽质,娟秀纯净,细腻轻盈:
王安忆(1954年)在《长恨歌》一开头就花几页篇幅专门论述上海的弄堂,其中有这么一段: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子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着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 走动、贴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制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諒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风仙花、
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 ;碎了和乱了的瓦片 ,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 ,有的是水泥铺的 ,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 ,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 ,前种是清脆响亮的 ,后种却是吃进去 ,闷在肚里的 ; 前种说的是客套 ,后种是肺腑之言 ,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 ,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上海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 ,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 , 阴沟是溢水的 ,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 ,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 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 , 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 , 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 ,它便显得有些阴沉。 "
而到了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文字里就透出北漂女的决绝冷漠,直白露骨。
读盛可以(1973年)的短篇小说《水乳》,我很想细细数一遍通篇总共用了多少个“操”字。她描写一个割腕女人的笔法,比那把割开手腕的刀还锋利,闪烁着寒光:
"女人左依娜笑了。 笑容像一滴血 , 从女人左依娜的脸上渗出来。她的动作变得很迟缓,一种坚定的迟缓。她最先摸到一把绿塑料柄的剪刀,刀刃有点锈钝,她对着手臂来回拖动了一下,手臂上留下一道锈迹,她随手一抛,剪刀砸在地上,像深夜的一颗石子,掉进深井。
后来 , 一把黑柄裁纸刀 ,被女人左依娜紧握在右手里。她用拇指缓缓前推 ,一截白亮的钢片探出柄心 ,宽不超过两厘米 ,刀尖呈梯形 , 坚毅地探出一个尖角 ,像一只踏出去的脚那么果断。崭新的刀子 , 闪烁月亮般幽冷的光芒。前进 , 你他妈的 ,你又是什么东西 !女人左依娜喉咙上下滑动 ,左手慢慢地握成拳头。我恨你 ,前进 , 我恨你这样对我 !她的两手摆成拉小提琴的姿势 ,陶醉般闭上眼睛 , 右手就拉弦那么一划 ,刀子在左手腕滑过。手腕上炸裂开一条缝 , 像微张的嘴唇 ,一条白筋 ,横卧槽底。女人左依娜看到自己的肉,作为一种物质的本质肉,鲜活、弹性、滑嫩,她像一只气球,瘪了下来,瘫在地板上。
一间黑暗的房子里,窗户静静地开了,阳光和风一起涌了进来,所有的关节都通了,心里的恨随这一刀倾泻出去,伤口吸引与转移了女人左依娜的注意力,她轻松起来。
她低着头,头发落在手臂上,鲜血水一样汨汩地渗透出来,缓缓地淹没了伤口。女人左依娜开始战栗。她的眼前浮现出一群绵羊 ,它们慢慢地啃着山坡上的青草 ,悠闲地向前头拥进,如鲜血漫过茫茫的山头。
盛夏的太阳在窗外虎视眈眈 ,仅用目光 ,就将房间里的温度逼了上来。女人左依娜的皮肤沾满了汗粒 ,热气堵住了毛孔的呼吸 ,汗从鼻尖上冒出来 ,一颗一颗,它们并不打算滚落。
我正在死去吗?女人左依娜闭上眼睛 ,想品咂死亡的味道 ,她只听见心在胸膛里跳动 ,像一口钟 , 在教堂里回响。她站起来 ,她想让平头前进看见一具美丽的女尸。她把身体摆在床上,侧卧,双腿蜷曲,左臂伸直了,搁在床沿。血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大滴大滴地滑落,白色的瓷砖地板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梅花,逐渐汇成一朵巨大的牡丹。所有的血都往伤口处涌,像火车站的出口,堵在检票口,挤成一团,然后细细地分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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