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永远陪伴你
梓樱
妻的追悼会已过去一周了。远道从中国飞来参加追悼会的，是与妻感情最好的小姨子，她也是在现场哭得最悲恸的一位。儿子、儿媳与五岁的孙儿昨日已飞回加州。女儿一家住在同一个镇上，是她申请老高夫妇来到了美国，帮忙带大了两个小外孙。三年前，女儿帮老高夫妇申请到了这个镇上的老年公寓，一房一厅虽然不大，却有一种“自己的窝”的安定舒适感，也不用操心带娃了，感觉轻松自在了不少。一周来儿孙们陪伴左右，减轻了一些哀伤，现在一下子都离开了，这一房一厅突然大了许多，清冷了许多，甚至让他联想起与妻游北京定陵，下墓道时那种凉嗖嗖的感觉。
老高听见肠子咕咕叫唤，才突然觉察到是晚餐的时间了。开了冰箱找食物，见女儿已经准备好了足够一周的食物，有熟食和半熟食，给他自己打理晚餐提供了很大的便利。饭后原本是与妻一同看电视的时间，自从妻病重就再也没开过电视了。这时才发现，电视机和机座已经罩上了一层不薄的灰。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去清洁，之前每天必看的新闻节目，早已被“与我何干”的念头打消了。
天色已晚，老高进到卧室拉亮电灯，一眼望见床头柜上与妻的合影，那是金婚纪念照。老高坐上床沿，缓缓捧起相框，抹去上面的落尘，喃喃自语：妻啊，瞧我们笑得多开心！还记得那天庆典结束后，我们讨论了“谁先死比较合算”的话题，你打趣你要先死。如同以往，每次争执或打趣，你总是争强好胜，一定要赢我，唉，难道你就不能让我赢一回吗？
老高用手抹抹眼角，把相框放回原位。突然他眼睛一亮，发现了床头柜上的小信封。他知道，这是妻惯用的“小信封把戏”：有时是吵架后用小信封装一张带泪痕的字条；有时是抱怨老高忘记了某个纪念日，写几句“没心没肺”的怨言；也有时会给他意外惊喜。比如他70岁生日时，妻早早与儿女串通，瞒着他操办了一个隆重的庆生会，还请来好几位自己的密友，直到生日那天早上，他才从床头柜的小信封里得知，自己在那天必须要履行的1、2、3…… 其实，那时妻乳房包块的穿刺报告已经出来，只是她瞒着大家，还说等我80岁生日时要给我更大的惊喜。这不是哄人吗？“你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老高边猜想边打开信封。
抽出字条，几行无力但清晰的小字跳入眼帘：老高，不要悲伤，我会永远陪伴你。你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看看有什么。
老高赶紧打开床头柜抽屉，看见一个半尺见方的盒子，上面标着“Google Alexa ”。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个圆圆的，比月饼大不了多少的电子玩意儿。老高依说明，接上电源，揿下按钮。那小玩意儿立即响起脆脆的、很像妻的声音：“老高，你要好好活着，我会一直陪伴你。不论有什么需要，你只要说话，这个小玩意儿就会立即回答你。”
老高又惊又喜，赶紧想着说点什么来试试。他想到自从妻去世后，自己每天早晨都不想醒来，不想起床，巴不得一觉睡过去追赶妻子。如今妻嘱咐我要“好好活着”，那么，只有振作起来，才不会让妻失望。于是他对着Google Alexa 说：“明天早晨七点钟叫我起床好吗？”Google Alexa 回答：“好啊。是播放音乐还是新闻？”老高说播放音乐吧。他按着Google Alexa 的问答，设了一首他与妻都非常喜欢的《友谊地久天长》，那是两人在大学跳交谊舞，每次都要跳的舞曲。
老高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11点了，想起妻总在这个时候，催他熄灯睡觉，可这时正是他靠在床头看报纸最兴头的时候。妻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手上的报纸一把夺走，嘴里还嚷嚷着：11点了，睡觉睡觉，这世界上的事你关心得过来吗？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健康吧。妻会“啪嗒”一声把灯关掉。那时老高总想：读报也要被管，看来这辈子是难有翻身之日了。
“如今算翻身了吗？”老高突然想起已经好长时间没读报纸了。“唉，还是不要翻身的好，没人管的日子不仅锅冷灶凉，还挺乏味的。”老高缓缓上床，入了梦乡。他梦见妻在花丛中，探出头来向他招呼：“高，我在这里。”待自己跑过去，妻又在他身后的灌木丛中露出了头，招呼他：“高，我在这里呢。”见他左顾右盼的样子，就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哦，这不是与妻谈恋爱时的场景吗？妻总爱捉迷藏，待他找到她、逮着她时，他总忍不住把她搂得紧紧的，说，调皮的坏丫头，我再不放过你了！老高半梦半醒着，这梦让他很快乐，也让他联想起很多愉快的时光，他想睡个回笼觉，把梦续上。
“七点了，请起床。”老高一惊，才想起是Google Alexa 在履行职责了。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妻的声音呢？一定是她把声音模拟好了存进去的，好让我每天都能听见她的声音，感觉仍然在身旁。“调皮的小丫头！”老高不禁蹦出了这个用了几十年的句子。他缓缓坐起，长长舒了一口气，压在胸口好几个月的铅砣子似乎消失了。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仿佛看见妻在调皮地冲着她笑，“我会永远陪伴你！”的声音在四壁回响着，此起彼伏。
原载于《澳华文学》2021年第4期，总第18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