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话

作者: 方脚脚 | 来源:发表于2018-03-08 23:14 被阅读0次

    “脏”这个字,总包含点口是心非,一分为二的成分。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告诉我,校门口五毛一包的零食是不能吃的,他们很脏。我记住了,脏的意思就是好吃,垂涎欲滴的感觉。再长大一点,读书读到《美国的悲剧》,明白了脏的还有性和钱,神秘原始的社会关系,人际道德的秘密。我有些懂这个字的逻辑了——想要不能要的,就是脏的。只不过,有的人要不到,有的人不敢要。语言有时就是很神奇,越文明,就越委婉,欲迎还拒的本领就越高超。

    欲望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因为他短见,肤浅,换而言之,脏。可是,不管人怎么修饰,自己的欲望还是不得不承认的。有一件不值得写的小事我偏偏很想说:小时放学的某天,没有同学顺路,也没有家长接,我理所当然的买了校门口的五毛零食——我妈口中典型的“脏东西”,那一天我买的大约是叫恐龙蛋吧。我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一边唆手指一边咂嘴。忽然我浑身一抖,视野不远处出现了我妈亮绿色的电动车,我吓得匆忙把半包零食丢在路边,油亮亮的右手在黑校裤的屁股兜上狠狠蹭了几下,事情骤然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快感。我妈缓缓骑过来打了招呼,交代了我几句,笑眯眯地走了。我心虚地没敢回头看一眼丢下的垃圾,快步回家。

    小时候的“五毛零食”

    我妈其实看见了,且她逢人就喜欢提这事,用以形容我的馋嘴。不过她没当面戳穿我,反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直觉地觉得这里面有莫大的哲理:任何时候,有欲望都是不可耻的但每每回想此事,我还是有些愧疚:怎么能随地乱丢垃圾呢?

    话说得再委婉一点,“脏”就是不是“脏”了,是“不干净”。这反而体现了汉语文化内在的凌厉,甚至有种深谙世事的以退为进的恶毒。我们说:“某某手脚不干净。”却从来不说“某某手脚脏。”前者在委婉隐晦的同时,又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后者则听起来近乎诋毁,是贼喊捉贼,是狗咬狗。再玄乎些,牛鬼蛇神也常被形容些“脏东西”,毕飞宇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里说,“忌讳的一段连着修辞,一端连着血腥。”不只血腥,还有恐惧,想说又不能说的东西,也是脏的。“脏东西”这三个字念起来是轻蔑而鄙夷的,它包含了劳动人民的胆气和戾气。古代,骂鬼也是驱鬼的方法之一,浩然正气的人往那一啐,仿佛就百邪不侵了。骂脏这件事天生就充满怒气。古代农民不知道他们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却会本能的反抗,“脏话”由此而生。脏话以蛮横的方式推翻了身份等级,在封建世界里,农民无法在实际上改变被统治的地位,却可以在口头上通过问候列祖列宗来达成——“君君臣臣”不行,我们可以“父父子子”嘛。上帝关上一扇窗,农民却会凿壁偷光。这么看,语言里做爸爸的精神胜利法原来也源远流长,只是,从当下回头看看历史,说农民是文明的父亲,未必十分错。

    这么看,鬼反而是受牵连的无辜者。但借此捞财的人也不在少数。捉鬼时,法力高强者诸如燕赤霞,方敢破口大骂;法力低微一些的呢,就要神神叨叨地说“不干净”了,方便下一步开口议价。就像前文说的一样,忌讳,或者说隐晦的表达最能升起人们的恐惧。我没有能力讨论人是否该有敬畏的问题,却也能按图索骥地知道哪些人比较心虚,大寺庙里的香火大客又有几个是真心向佛呢?脏这个字是来自民间的,他没有权利,也就没有道德约束力。“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父是在劝导和光同尘,还是同流合污呢?我想应当是前者,毕竟他没有明目张胆地说: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洗吾钱。总之,恶有恶报的结局还是故事里多些,因为纯粹的恶人本身就不多见。干净和脏的边界总是处在动态的情绪中,模糊又荒唐;而真正有着察察之身的人,反而像是一个童话了。苏轼写过:“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他有点想不开了。

    某个角度上,渔父和屈原的对立是否也是阶级上清浊的对立呢?

    福楼拜曾对莫泊桑说过,描述一件事最精准的表达只有一种,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些词汇。其实,不只是作家,语言本身也在做这件事。“脏”不断地被赋予全新的含义,也会出现无法再修饰的词汇。三十多年前一部风靡全国的动画是这个名字:《邋遢大王奇遇记》太巧妙了!邋遢的意思不是脏,是天真。但是,难道“脏”这个历经风霜的俗世的字,已经不适合孩子了吗?也许不。毕竟,口口相传的事,怕很难找到一个明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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