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着,我不敢出去。
脚下是十二块淡白鸭壳色的方砖,光滑的肌理下渗透着黄丝丝的纹路,母亲总微笑着说好看。我总疑心是厨艺不佳者在一层底上打碎了鸡蛋,连着清和黄一并封进了石料。
铺上猫毛一样的毯子,赤足踏上总有跳舞的欲望。或者干脆躺下贴着它也好,呼出来的气是暖的,拂过颊的毛也是暖的,心不知道在哪里,却也在一片空虚的温暖里,平白觉得安稳了。
冷气一定要开足,因此落下了肠胃的病。然而我依旧觉得越凉越好,最好16摄氏度的室温,窝在床上抱着棉被缩成一团,手边摆满心爱的玩具,我“冬天”的夜晚就开始了。有他们看不见的妖怪要买我的娃娃——我还记得她精巧的鞋子,需要扣上搭扣才能穿。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亲女儿一样,心安理得地说不卖。除非你把我带走,我这样祈求,我就同意给你玩一会。
他哀伤的灰色眼睛转了一圈对准我,没有问为什么。他一定听得见门外丁玲桄榔的碰撞声,茶几歪倒,成套的杯子一齐打碎,夹杂着女人尖厉的喝骂和不知是谁的喘息呼哧声。我往上拉拽被子的一角,静静地注视他,我看见我在他瞳中的倒影,没有哀伤,没有恐惧,是两汪平静的死潭,孩童的幼稚在潭底埋葬。
很抱歉……我不能带走你。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呢?又是一声闷响。
看来又撞倒了书柜,书连滚带爬地出来,伤兽一样趴在地上。我珍爱的书,我唯一的避难所,我的天堂,我的母港。然而那些书是廉价的纸订在一起,不过如此。真实的掌风左右呼在脸上时,连那个女人也不会像它们那样无助。红肿过去后不会落疤,只是脑子有时会嗡嗡地响,它混混沌沌的,长大后的我伏一叠数学试卷上哭泣,蛀蚀空洞,只剩下甜蜜的幻想,是饲养了无数蜜蜂的蜂房。
我还记得他无奈施舍的温情:等你想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会带你走,去那个玩具全场免费的地方。他透明的手指抚摸过我臃肿的胳膊,肥胖的两腮,落在乱七八糟的发顶,我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总能听见这样的叹气,二氧化碳从一张张黑洞似的嘴里吐出来,猩红像沾了血的唇一张,如同吞食猎物的兽,眼底有幽幽的,不甘的绿光:
不争气啊,你。
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干什么的。
妈妈真后悔生了你呀……是妈妈对不住你。
然后大颗大颗咸豆子就会从眼眶下蹦出来,一个!两个!三个!连成一条晶亮亮的小河!但我不能笑也不敢笑,我只好嘴一歪,嚎着挤出几滴泪,用力过度水会从鼻子里喷出来,滑稽地要命。
人类的哀伤互不相通。
我永远都不能理解门外母亲的牺牲。
她永远不能理解门内我麻木的痛楚。
就这样,自顾自摆弄起眼前的娃娃,给予她们人的爱情。我总托这个那个去买一个男娃娃,买回来的长相又寒碜不已。最后还是将就着用,配了一个婴儿车上小小的娃娃,比目鱼的眼睛左右外翻。但心愿总算了成,我把他们搁在一起,悄悄地模仿他们应有的姿态说话,这样说真羞耻,但又怀念不已,因为我确实从那其中得到了幸福,一手导演出公主嫁给王子的happy ending。
不可能的,十一岁的我微笑着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膝弯。即便嫁给了理想中的王子,公主还是要在外奔波,回家照顾孩子老人。她的韶华在客厅墙上挂钟的摆声里流逝,待到发觉时,已经是一个发福的无趣妇人了。
十五岁的我照着镜子,竭力找到说服自己鼓起勇气上学的理由。嘲讽不自主从眼底流露出来,面上还是一贯的和婉,我们习惯把这种行为称作文明。被“文明”的人最好善于欺骗,最好到自己都信以为然的程度。到那时满可以靠一张厚脸皮度日,然而能到那种境界的人,终究还是少之又少。
我后来见不到灰眼睛的妖怪先生了,却还牢牢记着他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正想死,但冥冥中被暗示着自己该死。自杀未遂时我总想,连神明也不愿意我去陪他,这可糟糕透顶。那就苟活着吧,我收拾好东西上学,在同学面前判若两人。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架还是要吵的。我锁上门,直梆梆倒在床上,睁着眼看漏过窗纱的月光,纯洁的白芒照的我睁不开眼睛。做梦,我的那只猫头鹰一定是搞错了地方,打开衣柜就能到飘雪的森林。我确实被人爱着,只不过我缺乏应对的能力而已,灌下一杯睡前的鸡汤,不够就再灌一杯,最终在麻痹感中沉沉睡去。
门外喧嚣依旧,如今房门的锁已被卸下,只剩两个孔,乌黑黑像窥视的眼睛。
我扶着门板,不敢出去。
我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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