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对自己的认识,不改变你的所是
我们说到正确的认识,最关键的一点似乎是,正确的认识就是认识到事物客观所是的那个样子,它不改变对象,完完全全是由对象决定的,认识者没有往里添加任何东西。之所以一说到认识,就想到“看”,正因为“看”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看”通常不改变认识的对象。认知者不改变被认知者,这是正确认知的基本定义。这条沟宽两米,我认为它宽一米半,你认为它宽两米半,它还是宽两米,不管我怎么认识它、你怎么认识它,沟有多宽这件事情是不跟着我们的认识走的。简单地说,认识不改变被认识者之所是(being)。
你不去影响被认知的对象,最简单的办法是站开远一点。跳到庐山之外看庐山就比较客观。前面说到过,客观里的“观”这个字把我们引到视觉上,引到远距离感知上。我们说到看的客观性,再加上远距离的旁观,让我们更觉得视觉客观。
我们说“认识你自己”,也一样,你对自己的认识不改变你的所是。我智商88,可我自认为自己很聪明,智商120。遗憾的是,不管我怎么认识,我也改变不了我的智商,要是我的自我认识能改变我的智商,那可太妙了。
但我想说事情不尽如此,我不是一个特别喜欢捣蛋的人,但我还是要说事情不尽如此。我们讲自我认知,一个主旨是,自我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我们像认识一个对象那样好好端详它,好像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实际上,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也不只是对现成事物的认知。你照镜子,照镜子干吗?你要去参加一个舞会。我们说照镜子是一种相当对象化的自我认知,但背后有不那么对象化的事情。我们曾经说,认识身高不是自我认识,其实也不尽然,你量身高,因为你想参军,或者,你想报名参加学校的篮球队。你对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认知,明着暗着跟你如何行为举止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认为自己是个高个子,你就会认为你挺适合打篮球的,学校组织篮球队你就去报名了。
我如此这般地认识我自己,我就会如此这般去行为举止。刘擎认为他长得很帅,他就像个很帅的小伙儿那样行为举止,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我认为自己长得很丑,于是我知道我只有靠善良才能让别人接纳我。这些都是正确的自我认识,很好,如果我像刘擎似的,自认为很帅,处处显得像个帅哥似的,“真可笑,他还以为自己是个帅哥呢”,我就成了个怪可笑的人。这个可笑是由我的自我认知造成的。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你认识到自己的缺陷,你就会少张狂一点儿,说不定还能够多多少少克服这些缺陷;你认识不到自己的缺陷,觉得自己好了不起,你的这样一种认识也是“你是什么人”的一部分,你这么认识自己,你就是一个得意的、张狂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聪明得很,无所不知,后来我认识到自己其实智力平平,比起我的同行,我知道的那一小点儿实在不算什么,我的认识改变了,我也就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这岂不是说,我们的自我认识改变我们的自我?这里说的还不是,我认识到现成的自我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我改变它,就像我认识到水沟我跳不过去,然后填平它。这里说的是,随着认识的改变你就改变了。我自以为是,这种愚蠢是我的一部分,但后来,我改善了我的自我认识,不那么自以为是,于是,我不那么愚蠢了。
前面引用过海德格尔的一句话:对存在的理解是此在的一部分。说到这里,这话应该比刚才的理解更有意思一点。这话就不只是说,有一个现成的自我,此外还有我对世界和我自己的认知。现在我讲的不再是现成的自我再套上我的认知。
02.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可能改变世界
实际上,不仅自我认知是这样,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可能改变世界,我说的不是,我们认识了世界然后去改造世界,我是说,对世界的认识本身可以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并不总是站在世界之外看世界,即使说到一条水沟也是这样,一条沟有多宽,并不都是用数字来标注的,我们也许不说两米宽还是一米五宽,我们说宽窄。宽窄这样的描述跟两米和一米五是不一样的。一米五和两米是没有语境的,宽窄是有语境的。对我们成年人来说,一米宽的沟是窄的,对一个孩子来说就很宽,不像两米宽,对谁都是两米宽。
你读《庄子》,它的每一句都告诉你,从这个角度看泰山很大,从那个角度看泰山很小。一条沟宽两米,不因为你这么认识还是那么认识有所改变,它是不是太宽了,这跟你的认识有关系。宽还是窄、帅还是丑,不能够完全量出来,这还不是说,测量起来很麻烦,更多是说,它们是跟环境连在一起说的。我在别处说过,成绩好还是成绩坏跟76分还是78分没有直接关系。在这个学校就叫成绩好,换个学校就成绩一般了。帅和丑当然就更是如此。你长得有点儿胖,觉得自己不漂亮,但你要生活在唐朝,觉得自己美得很—当然,也不能胖得走形儿。在一个时代或一个国度被认为帅,比如在我们国度,小鲜肉被认为是最帅的,在美国铁锈地带,你说这小鲜肉真帅,他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宽两米就不一样,这跟自己的看法、别人的看法都没啥关系。
说到语境,说到周边环境,我们好像还是单纯从认识方面来说的,但最重要的语境也许是:宽和窄跟我们的行动相连,跟我们要干什么连着。我现在想知道这条沟有多宽,我干吗要知道这个?因为这条沟横在路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要知道它多宽,是我想我能够不能够跳得过去。就像狐狸要吃兔子它才看得见兔子的脚印,我在目测这条沟有多宽的时候,我是连着对自己的跨越能力在进行认知。我们不是单单在认知这条沟的宽度,在一个连带的意义上,我们也在感知自我。我说这条沟窄,我身高一米九,一跨就过去了;他说这条沟宽,他小短腿,他跳远只能跳80公分。我们刚才就说到了,我们一直在说照镜子,其实,我们照镜子,通常也不是为了单纯的自我认知,而是为了刮胡子、理头发、涂口红。我们并不总是作为测绘员在测绘这条沟的宽度,甚至你可以说,测绘员要测绘这个事情也是为了做点什么,只不过不是他做什么,而是施工队做点什么。测绘这份工作被独立出来了,他的专职工作就是认知世界——客体化地认知世界。客体化地认知世界后再干吗,这事儿不归他管,会有人管。测绘员是我们这个工程队的眼睛,单管测量,后面还有人来建路搭桥。测绘员不说宽啊窄啊,他说20米,但这背后,还是要确定它有多宽。
我们一开始说,人们谈到自我认知,往往套用的是客体认知的模式,好像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是平行的、同构的。接着往下说,我们似乎在说,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是很不一样的两种认知。但转了一圈,又绕回来了,似乎认识世界跟自我认知也没那么大区别,只不过,这一回,不是把客体认知的模式套到自我上,而是倒过来,把自我认知的模式套到对世界的认识上。这的确是我的思路。也可以这么表述这条思路,区别不在于认识自己还是认识世界,在于有我之知和无我之知。
我们若做一个区分,实际上不在于这边是认识自我,那边是认识世界,倒不如说,我们需要区分的是,你把什么当作纯粹客体来认知,把什么当作跟我相连的事情来认知。我把后面这一种叫作有我之知。有我之知这个提法有时会误导,不过,你要只说那么几个字,一个catchword,或者一个金句什么的,当然很容易误导。自我认识不是像所谓的科学认识、外在的认识,自我认识不能只是把“自我”当作一个宾语,当作认识对象,“自我”还是个副词,是以“自我”的方式,在“自我”的层面上的一种认识。这样的一种认识并不是把“自我”限制起来,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你也在认识他人、认识世界。认识何为快乐、何为幸福、何为良好生活,这些都是自我认识的一部分。我们在前面提过一个问题:自我认知到底是认识我自己,还是认识我们自己?这里有一个他心问题,可以单独讨论,但就我们眼下的关切而言,不必区分是我还是我们。
说到无我之知,依照认识不改变对象这个标准,科学最符合这个标准,于是人们认为科学认知是最高的认知。海德格尔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科学认知是低等的认知,这么说不好,不说低等、高等吧,科学认知是一种对现成物的认知,这是比较简单的认知,虽然可能在技术层面上很复杂,但是不那么纠缠,比如对电磁场的认知,认知两个星球怎么吸引,认知是一回事,被认知的东西是另一回事。自我认知不是这类认知,自我认知渗透在你的being里,或者说,你的being渗透在你的认知里,总之,你的认知跟你的存在搅在一起。我还会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辩证法”。“辩证法”当然不是黑的就是白的、白的就是黑的,而是说,对话者的认识和对话双方搅在一起。
说到自我认知,更广泛说到历史认识、政治认识、人生的认识,我们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完全站到人生、世界、历史之外去观看,比如,有时候我们会谈到人的幸福感,你可能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说法,它不是说增进人的幸福,它是说增进人的幸福感。但是,它又不完全是荒谬的。这个话题比较复杂,到底是要增进人的幸福还是要增进人的幸福感?一部分原因在于,幸福中包含了幸福感,一个人要是没有幸福感,即使他有大车大房子,你也很难说他幸福,他有幸福感,他就可能幸福。简单说,幸福感是幸福的一部分。
这个话题,我有时用两类认知为题来讲解。简单说,一类认知,你的认知不改变被认知的东西;另一类认知,你的认知改变你认知的东西。
这第二类的认知,最好不用视觉来想,而是像手摸石头那样,虽然主题不是你自己的感受,但是你的感受、体会是一定在的。这个话题放在这个上下文中可能要比放在别的上下文中更有帮助。
03.
自我跟世界分不开,
禀赋跟运气连在一起
你们可能不大读到两类认知的说法,但理解起来应该不是太困难,但这带来了一个问题:你一认识,它就变了。那怎么办?我的自我认识改变我的所是,那我们就永远无法认识我客观上是什么样子了。客观标准当然是有的,有很多客观标准,一条沟是不是太宽,没有脱离语境的答案,但你可以测量,这提供了一个客观标准。聪明不聪明不那么好量,即使有智商测试,测的人并不多,结果也不那么可靠,何况还有所谓多元智能。
不过,智商这样的东西,按照至少一般的情况,我们不需要事后才知道,我们当下就能测试出来。但自我认知,主要不是这些,而是能力、禀赋之类。这个能力、禀赋,你得去做点儿什么,能力和禀赋才会显现出来。你有没有画画的才能,你得画一画才知道。你有没有能力,你得做点什么才知道。因此,往往要等到事情过后再来判断。尤其像高更那种,不是画得还行,而是出类拔萃,这实在没办法一开始就知道,必须画起来画下去才知道。这有点儿像哲学家爱讨论的disposition,性向,玻璃有脆这种性质,这跟这块玻璃是绿玻璃不一样,你直接看看不出来,摔到地上,立刻碎了,我们就知道它脆。不仅绘画禀赋是这样,其实,认知、知道,这些本来就是一种能力。
你画一画,大家夸你有绘画的才能,不过,也就是一般的才能而已,我们知道,大一半孩子都喜欢画,也画得不错,真正成了卓越画家的没几个。你画得不错,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卓越的禀赋,你得接着画下去。当然,也不能一直等到你画出了卓越的画作,那时候就用不着评判你有没有卓越的绘画才能了。但无论如何,你画几笔还看不出你的才能到底有多了不起—传说里倒是有,听一个孩子说了句话,就断定他将来要成大器,传说里有,现实中很难。
到这里还没完,还有进一步的麻烦。一个人最后成为一个卓越的画家,光有禀赋肯定不够,最起码吧,你得爱画,不是得空了涂涂抹抹,是热爱绘画。这个热爱不是那么简单,举个例子吧,你本来想这么画,认为这么画最好,但那么画更受市场欢迎,来钱。这时候才看出你是不是当真热爱绘画。你具有成为卓越画家的天赋,但你后来走了商业路线,画卖得好,你去建大宅子,过高档日子,我不是说这应该受指责,但是你因此就没有成为卓越画家。
说到热爱,又多出一件事情来。很少有人一开始就那么热爱一件事情,受穷挨饿,非要做这件事情。我爱画画,可怎么都画不好,一年、两年还行,一辈子画不好,可我非要成为一个画家,这样的人少见。一般情况是,你爱画画,画得不错,大家夸你,你受到鼓励,更爱画画了,后来,你画得更好了,你还要做得更好。最后,你真的懂得什么叫绘画,人家夸你不夸你都无所谓了,你比别人都更加懂得什么叫卓越的绘画。要我说,卓越都是这么来的。
禀赋不大容易一开始就看清楚,说到这个,画画还不是最好的例子,你是不是真能成为画家,要看好多其他事情,但毕竟,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画。换一个例子就不一定,比如说你有没有领导力。你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领导力,可这个事情,不是你能够自己一个人去试的。靠揽镜自照不行,你需要去做,去行动。也许有人会说,冥想才能达到最深的自我,甚至通过催眠。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只说一句,冥想也不是揽镜自照,是从一个自我——日常忙碌的自我,沉浸到被日常忙碌掩蔽了的自我。
不好意思,那是另一个话题,我是在说,你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领导力,这种练习没多大价值。你只有在跟别人共同活动的时候才试得出来。你们一伙同学出去旅行,七八个男生女生一起出去越野徒步七八天,回来你马上就知道谁有领导力、谁没有领导力。头两天有人会认为自己有领导力,碰到什么难事儿,他就出来张罗,没人听他的,他还愤愤不平。可大家一直都不听他的,再过两天他就知道自己没啥领导力了。哪怕他很聪明,每次提出的建议也很聪明,但大家不听他的,他就是没有领导力。当然,我说的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也有那种,三年五年,什么事情都搞得一团糟,他仍然以为自己是个卓越的领导。反过来的情况可能也有,他一开始不认为自己有领导力,可大家碰到事情都眼睛看他,三四天之后,逐渐逐渐地,他知道了自己其实有领导力。
当然,我不是说,成功了就证明你有领导力,失败了就证明你没有领导力。虽然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在这种事情上,没有比成功更好的证明,但仍然,你没有办法单独看待禀赋这个事情。就像威廉斯说的,自我跟世界之网是分不开的。禀赋跟运气连在一起。你本来有领导力,但就碰上坏运气,你怎么办?你得知道很多很多细节,才能够做出比较靠谱的评断。
04.
世界会好吗?这不是那么重要
没有投入实际活动,你几乎不可能对自己有没有领导力获得适当的认识。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想得到,因此,我更想说的倒是另外一点,反过来的一点,那就是,你有没有领导力,跟他有没有领导力不同,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判断,这跟你的动机连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你有没有当领导的欲望,要看你有没有当领导的信心。一个有意愿领袖群伦的人、自信他能领袖群伦的人,更容易成为一个成功的领袖。反过来,如果你在领导力这方面很不自信,那么,假设你本来具有这种能力,你也会逐渐丧失这种能力。到这里,我是想说,自我认识跟自我之所是有更为密切的关系,不同于我觉得自己身高一米八。
这我就说到最后一点了,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好在讲到这里,讲过前面的很多思考角度,理解这一点不再是那么困难,应该是水到渠成了。我要说的是信心、信念、决心。要想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我得先说说看法跟信念的区别。“看法”和“信念”这两个词在汉语里的分量差别很大,但我们做西方哲学的人往往不区分看法和信念,因为它们在西语里似乎都是belief。belief常常译为“信念”,我则更多译为“看法”,在“看法”不合适的情况下,再把它译成“信念”。看法和信念差别很大,或者换个角度,看法和看法差别很大,有的看法只是浮皮潦草的看法,只是个看法而已,你问我奥巴马的医疗新政和特朗普的医疗政策哪个好,我有个看法,但也就是个看法,对此我实在没什么信念。有的看法不是这样,你的世界观、人生观,也可以叫作看法,那可不是你可以这样看也可以那样看,这样看那样看都不那么重要。它指的是深深嵌入你这个人之所是的看法,你要不这样看,你就不是你了。这就是信念了。
在这里,其实我想发展两个论题。一个是,在自我认知这里,在人生真理这里,最后你要达到的是个体的、具体的认识。不过我来不及发展这个论题了,我只做个粗略的对照吧。在物理学里,我们在意个例、中间论证等,而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普遍定理、普遍原理;在人生思考这里,情况反过来,我们有时会谈论一般原则、某些案例,而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认识你自己,希望自己活得更有意义一些,活得更明白一些。
这个论题我就不展开了,集中谈谈第二个论题。信念跟你这个人融合在一起,跟你自处于这个世界的方式融合在一起,跟你要做什么融合在一起。我相信我能做成这件事,这跟你相信我能做成这件事可不是一个相信。你相信我能做成一件事,你是在做出一个判断,我相信我能做成这件事,这是我的信心,虽然其中也包含判断,却远远不止于一个判断。战争片里,你们看过《上甘岭》那种电影吧,首长问:“同志们,有信心没有?”“有!”它不是说同志们仔细判断了敌情,判断了自己的能力,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能够坚守住阵地。决心的确包含知,如果它没有包含判断—这个人不了解敌情,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力,那么这个人不叫作有决心,这个叫二。是,你需要有良好的判断,但这里牵涉的不只是判断。
我甚至要说,在你有没有决心这件事情上,一个人的自我认识跟他的实际所是难以区分。当然,完全可能,你当时当真认为自己有决心,可是做起来,你的决心却动摇了。但是在这里,我们不能轻轻松松地说,他当时的看法不正确,他的认识错了。出错的是他这个人,他不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人,他不是对自己的决心判断错了,他就是个没有决心的人。我们刚才讲到,自我认知同时也是自我构造,换个说法,自我认知不只是个认识论问题,它跟我们的生存问题连在一起。自我认知最后必须连到整个生存结构来说。当然,这是海德格尔的路线。把认识论从生存论割裂开来,认识论就变成只能讨论科学认识了,用这种认识论来讨论自我认知永远是隔靴搔痒。
你要是愿意区分知、情、意的话,我要说,有信心做成一件事情,那肯定不只是属于知这一面,它肯定也包含意志这一面,甚至更多是意志。你说你有决心,你不是在表述一种看法,你也是在表达点儿什么,表达一个决心。我们说到过,“表达”这个词很宽,把日用的、默会的知转变为明确的、专题的知,是一种表达,但这里的表达不只是表达一种知,这不是对现成东西的表达,这种表达是自我塑造的表达。不是说我有个自我,然后把它表达出来,你在一个context中表达自己,在这个context里,你通过表达塑造自我。你甚至可以说,自我表达实际上正是这个意思。
自我表达不仅仅是表达知,同时也在表达一种意愿、意志。实际上,在决心这里,很难区分知与意。你甚至可以把情也包括进来,把决心视作知、情、意三者的结合体。你可以区分,可以分析,但不要分析来分析去,把事情的原始真相分析没了。信心并不能还原成事先判断,你知我知,你不知我不知,知道不知道是平等的。信心不是平等的,面对同样的情势,你有信心,我没有。我的相信不仅仅是种看法,它连在我的行动上,连在我这整个人上,近乎于意志。认识论讨论人,把人视作一堆看法,有的哲学家则更多把人视作他的意志。
抱有决心的人显然不只是在判断,他体现了一个人对自身从事的commitment。这里,理智的判断与对自身使命的感知相遇,理智的判断融入了你最深的感情。决心和信心同时表达出一个人要做什么和能做什么,乃至于推到极端,我们可以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我们不要把“不可为”这话想得太重,因为在这里,要点不在于判断这件事做得成做不成,而在于这就是我决心去做的事情,无论后果。康德所设想的道德行为差不多就是这个东西,只不过,我不愿在这里谈道德,说到道德上可能反而把要点遮蔽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也许把这听成一种缺乏信心的状态,甚至绝望的状态,但是,实际上,你看孔子,你去看看当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你看到的正好相反,他高兴得很,他充满信心去做。那是信心最饱满的一种状态,他不再犹豫,不再瞻前顾后,去做什么十分明确,环境条件,各种限制,这些都融化在他决心去做的事情之中,融化在他的行事目标和行事方式之中。这并不是缺乏信心的绝望,而是最为饱满的信心。
一开始我们说到自我认识,好像是把自己放到镜子里,放到自己对面审视一番,我来认识自己,就像我来认识一个别人,或者认识一头猪。说到这里,我们应该已经能够看到,通常关于自我认知的这样一种对象化模式离实际情况有多远。自我认知和认识他人是非常不一样的。我说我有决心做成这件事,完全不像你判断我能不能做成这件事。你有决心不仅是看自己,而且意味着你是怎样的人,你是不是一个有决断力的人,你是不是一个能下决心的人。当然,不是那种无志者常立志,而是一种commitment,一个在行动中持之以恒的人。这我们就回到了本讲最开头的问题:在当今时代,我们怎么自处?
孙周兴老师大家都听说过,前两年,《南方人物周刊》授予孙周兴年度魅力人物奖,同时请我去给他颁奖。我听了他做的演讲,谈的也是这个问题,他给自己也是给听众提出三条建议,第一条恰恰就是,重建生活世界的信念。周兴说:“我们已经失掉了神性的信仰,但必须有生活世界的信念—信念是一种定力。我们已经不能指望超验的信仰了,但必须有信念,信仰是绝对的,而信念是相对的。”周兴是农民啦,说得很直白,他说:“我们还得相信世界会好的,是有意义的,事物是稳重的,是可以感触的,旁人是可以接近的,人间是温暖的。这样的信念我们都应该建立起来,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我们的生活会崩溃的。”
世界会好吗?在一个意义上,这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你知道你要做什么、怎么做,那么,世界越来越好,你将这么做,世界变差了,你还将这么做,你这么做,也许世界变差得慢一点儿,变得少差一点儿。但慢一点儿、少差一点儿重要吗?周兴说,“信仰是绝对的,而信念是相对的”,在我看来,我们所能做的,都是相对的,都只是一点点。他说到稳重、温暖、意义,这些的确是相对的、有限的,但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学会的,我们,整个人类,本来就是有限的,很有限,真相是:只有有限的东西能有意义。宇宙倒是无限,可惜,对宇宙来说,人生当然是无意义的。
自我认知我就讲这么多,这个讲座到这里就结束了,就结束在自我认知这一块。挺好的,遵照黑格尔的指示,我们又回到了哲学的起点,回到了认识你自己。
围绕着感知、理知、自我认知,我东东西西讲了不少,有时讲得比较快,有点儿狂轰滥炸似的;有些可能不很清楚,我自己没想清楚,或者来不及讲清楚;这一块那一块之间也没有完全连好,可能不够连贯;有的也可能讲得完全不对,反正,到不了可以写成文章。但我这把年纪,来不及把这些都慢慢地整理得很清楚,很多论题没有展开,很多深层的思想有待进一步挖掘,这些要留给你们诸位来做了。
我希望的是,还有点儿意思,不那么沉闷。读现在的哲学论文,有时候会觉得作者写论文的时候一定自己觉得很沉闷,但当然,这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去揣度,也许他自己干得兴味盎然也说不定,那就好,别弄到无论什么话题到他手里就变得特别没劲,好像让事情变得没劲是哲学的主要功能。我觉得有点儿意思的,我就讲给你们听听,你们没完全跟下来是正常的,这里那里得到一点儿启发,或者只是觉得还有点儿意思,就行了。别把任何一点当成不刊之论。
我承认,我是带着自己的倾向讲课的。理知当然是人类的特殊禀赋,作为人,我们不能不珍视自己的禀赋,但人类理知的可贵在于它始终跟感知交织在一起,动物有感知而无理知,适当的结论似乎应当是,人类不仅感知,而且理知,而不是只有理知。真到了无感的理知,那就不是人类的特长了,那是AI的特长。带有感知的理知,有感之知,从根本上说,就是连着理解自己来理解世界,连着世界来理解自己,说得更简单一点儿,就是活得明白。
陈嘉映|著,本文摘自《感知·理知·自我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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