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我累了,扶我去睡会吧。”
躺在榻上,缭乱错杂的记忆纷至沓来,一张张故人的脸庞在脑海中翻飞。
如今的我,钮祜禄甄嬛,已是俯瞰天下,荣贵至极。然而就像在先帝弥留之际我说的一样:臣妾要这天下做什么,臣妾想要的,始终就没有得到过。
若有来生......
耳畔一声闷响,我猛然惊醒,坐起身来。天色晦暗模糊,我心中莫名惊惶,赶紧唤道:“槿汐!”帘子掀开,有人探进头来,急急地说:“小主,怎么了?外面大雪把树枝压断了,可是吓着了?”
定神一看,竟是流朱!我惊愕不已,痴然犹如在梦中:“流朱,怎么是你?”
流朱在床沿坐了下来:“小主,昨儿晚上是我当差,不是槿汐。呀,好端端怎么哭了?”流朱忙拿出手绢擦拭我的脸颊,我这才发现泪已流了满面。“小主可不能哭,今儿是除夕,大好的日子,哭不吉利。小主是想家了?还是做噩梦了?”
我努力整理思绪,尝试厘清这来龙去脉。眼前水雾消退,周围的事物终于慢慢清晰起来。环视四周,床铺陈设种种,不是寿康宫,亦非永寿宫,竟是碎玉轩。而我,自然是碎玉轩主位,莞常在,甄嬛。
上苍垂怜,我竟得以重修此生。
想到这儿,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捋捋鬓发,迎上流朱的目光,淡淡一笑:“没事,黄粱一梦罢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对了,你说今天是除夕?”
“是啊,这可是小主入宫以来过的第一个年呢。小主有病在身,不能去合宫夜宴,我和浣碧他们想着,要在碎玉轩好好热闹热闹,陪小主过年。”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倚梅园,是一切错误开始的所在。那年雪夜梅林,殷红小像,萍水一相逢。日后的种种缘分纠葛、阴差阳错,莫不是从此而生。
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道:“眉姐姐在吗?”
“沈贵人一直在存菊堂呀。”流朱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快去收拾收拾,我要去看她。”说着翻起被子就要下床。
“小主去不得!”流朱急忙拉住了我,“外面天寒地冻,小主的身子怎么受的了?况且皇后娘娘吩咐了,要小主安心养病,不宜外出走动的。”
罢了,倒也不急这一时。我心想。又说道:“我看这窗上的窗花极精巧,定是槿汐的手艺,你去择几个给眉姐姐送去。对了,还有......陵容。”
流朱欢欢喜喜地应了下来,眼角眉梢跳出点点亮色。我看她离开的背影,笑意刚刚浮上脸庞又凝住了。这样活泼伶俐的女孩,我怎能让她为我死在深宫冷苑,成为侍卫刀刃下的一缕亡魂!
我紧紧攥住拳头。这一次,我要让自己在乎的人都好好的活下去,我要得偿所愿,事事如意。
晚上,小允子剪了我的小像,槿汐提议我去挂在树枝上祈福。我说,我不信这些。槿汐一愣,又搪塞嬉笑过去不提。
我要的,天给不了;天给的,我不想要。恐怕我再也不会去祈求那些虚无缥缈的福气,因为如今我明白命运只有握在自己的手里才可靠。
而是否有人去踏雪寻梅已与我无关,只不过余莺儿怕是要在那儿剪一辈子的梅花枝条了。
第二日,眉庄和陵容来看我。眉庄裹着玫瑰紫大氅,更衬得娇艳脸庞上春风满面。她的笑容一如从前端庄温柔,轻声唤我:“嬛儿。”我鼻头酸涩几乎要滚下泪来,忙上前几步,执了她的手,道:“姐姐来了。”来了就好,只要人还在,一切总归是好的。
陵容在一旁也是欣悦的神色,和眉庄一起说了许多嘘寒问暖的话。我有意留心她的表情,并未看出丝毫破绽。
陵容称自己风寒未愈,怕传染了我们,略坐坐便走了。我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却迟迟未能说出口。眉庄何等剔透的人,立马对下人说:“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和嬛儿有些体己话要说。”
此时殿里只剩了我们二人。眉庄道:“什么事?”
我犹豫着开口:“姐姐可知,我的病为何迟迟不好?”
眉庄神色一凛:“为何?难道......难道是有人存心害你?”
“没有人害我,是我自己装病。”
眉庄大惊,手中杯子洒出几滴茶水,压低了声音道:“嬛儿,这可是欺君的罪过!”
“我何尝不知。之前便是担心走漏风声,才一直瞒着,也是怕万一露馅会牵连到他人。这件事,我身边现在也只有温实初、浣碧、流朱知道。”
“为什么这么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我入宫本就显眼,少不了被人嫉恨,若不收敛锋芒,恐怕更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姐姐,你如今虽正得盛宠,但想必日子也不算好过吧?”
眉庄缓缓放下茶杯,端正了腰板,眸中攒起一束锐气,冷声道:“我若光明磊落,那起子小人又岂能害得了我。至于华妃,她若真是要斗,我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使她家世煊赫,圣宠优渥,我也未必会处于下风。”
“姐姐向来行事坦荡,我明白。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是行的端、坐的正就能幸免于难的。后宫争斗之惨烈阴毒,远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我叹了口气,“入宫时,我在碎玉轩的海棠下偶然发现了一罐香料,正是麝香中药性最烈者,麝香仁。”
“什么!”眉庄猛地攥住桌角,发髻间一支金蝶步摇震颤作响。
“从前住在这里的芳贵人,恐怕就是因为这东西才小产。可怜她从前也是颇得恩宠,如今却囚禁于冷宫,浑浑噩噩,形容疯癫,甚至到了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折损于此。姐姐你再细想,宫中冷僻的宫苑不在少数,为何偏偏将我安置在了碎玉轩?入宫秀女众多,皇后娘娘为何单单往我这里送了桂花?可知金桂香气浓郁异常,若是想要掩人耳目......”我渐渐低了声音,直至几不可闻。
殿中一片死寂,只剩了窗外寒风呼啸凄厉。我道:“当然,这也只是我胡乱揣测,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这紫禁城之中,多一个心眼,就是多一条生路。”
眉庄点点头,脸颊泛上了青白色,声音微颤道:“前些日子皇上有意让我学习六宫事宜,我心里还欢喜的很。现在想想,竟是当了出头鸟还浑然不知,真真是后怕。”说着,手指抚过步摇垂下的珍珠流苏,这金步摇成色极好,镂刻的蝴蝶更是轻薄精巧,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愈发凝重了。
我道:“以姐姐这般才貌家世,何愁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实在不必急于当下。与其一时繁华,倒不如细水长流。”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眉庄伸出手来与我相握,眼眶微红,“嬛儿,多谢你为我费心。也只有你,才会跟我说这些。”
“姐姐安好,我才能安好。”我笑着握紧她发凉的手,心中的担忧终于纾解了几分。
微黄的阳光不紧不慢地消融冰雪。我立在碎玉轩门前,看见墙角一株梅花正一点一点剥落下玉色的花瓣,随口自言自语道:“花落了。”
三个字一出口,便重重砸在了心脏上,痛到几乎流出泪来。
那年桐花台,一盏毒酒,花落人亡。
一旁的槿汐看我神色异常,扶了我道:“小主,门口风大,还是快进去吧。”
我不答话,仍看那梅花凋零。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你让小允子准备些木材,等春天到时,在附近的御花园里扎个秋千。记住,要有杏花。”
我若要护身边之人周全,岂能一辈子当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小常在?杏花微雨,良辰美景,我是一定要赴的。
春日已近,我早停了那汤药,身子渐渐松泛了些,气色也好了许多。我对镜梳妆,铜镜中的女子容颜姣好,眉目清丽,眼神也明亮,只是终究好似少了些什么。
浣碧为我插上一支银簪,道:“小主这病如今就要大好了,不如出去散散心。小允子的秋千已经扎好了,小主可去瞧瞧?”
隐隐听得庭外有莺啼燕啭。我别上一对素雅的耳环,笑道:“春光怡人,岂可辜负?流朱,取我的箫来。”
御花园春和景明,阳光浓郁,花开得满天满地。我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箫曲悠扬,时有杏花花瓣拂面,撩人心弦。终于,花木葱茏中有窸窣之声。我佯装不觉,只专心吹我的《杏花天影》。这曲子我本是很喜欢的,现在吹着心里却只有苦涩。皇上站在那儿,眼睛看的是我,心里想的还是他的菀菀吧。
一曲终了,我盈盈行礼,说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他一愣,旋即清朗笑道,我是果郡王。
不去荡秋千的日子,便是待在宫中百无聊赖,无非和眉庄下棋消遣,同陵容做做针线活,给淳儿做些点心。只是,我虽知陵容现在对我还是真心,然而心中总是有所芥蒂。
这日午后,眉庄被皇上召去养心殿弹琴,我和陵容在碎玉轩中刺绣打发辰光。忽而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飞至门前,只见淳儿高高地提着裙摆前襟,一溜烟儿跑了进来,扬声道:“莞姐姐,安姐姐,我摘了好多花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淳儿已到了面前,将裙摆往桌上一抖,竟洒落了满桌艳丽的鲜花。陵容奇道:“哪来如此多的鲜花?”
“就在碎玉轩的草坪,开得又多又香。姐姐总待在屋里不出去,难怪不知道。”
我拾起一枚叶子,轻敲淳儿的额头道:“你安姐姐文静,哪跟你一样淘气,你瞧你,好端端的衣服都弄脏了。”又嗔怪淳儿身边的小太监,“也不看着点你们小主,竟由得她疯魔。”
小太监不停抬袖子擦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回莞常在的话,淳小主跑得太快,奴才们实在是追不上。”
大家不由都笑了,我道:“淳小主活泼好动,只怕是只小猴托生的,也怨不得你们追不上了。都先下去吧。”小太监连忙应声退下了。
“姐姐又笑话我。”淳儿转过身去佯装生气,然而不一会儿就来拉我的袖子,“姐姐,整日做这些针线有什么趣儿,那针脚瞧着就眼酸,哪里有采花好玩。”说着又黏着陵容撒起娇来。
手中的叶子不知何时捻得只剩了茎,我心中灵光一闪,道:“不如我们来玩斗草?”
斗草是闺阁女子常有的消遣,玩起来也简单,无非是取了叶柄相勾,捏住相拽,断者为输。陵容和淳儿听了果然眼睛皆是一亮,立马就应允了。
出了门,顿觉春风吹面不寒,很是清爽。碎玉轩庭院中梨花似飞雪蔽日,青草如绵绵碧丝。淳儿早一头钻进草丛里,我忙喊道:“淳儿,你要上哪去?”
“这草丛深处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才生坚硬的草和叶子!”
我笑着摇摇头,蹲下开始摘草。陵容也细细寻了起来,她是找的时候多,摘的时候少。大家各自忙碌了一阵后,陵容先起身道:“姐姐,我摘的差不多了。”
我道:“我也是。”又喊着:“淳儿,好了吗?”
“来了来了!”淳儿小心地提着放满了草的裙摆,战战兢兢走过来。
我大吃一惊:“淳儿你摘这么多做什么,知道的明白咱们在斗草,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碎玉轩养了头吃草的牛!”
“莞姐姐,我摘了这么多,一定有一株最结实的草!”
然而,淳儿最终竟没赢过陵容手中堪堪一捧的草。陵容仿佛极通此道,选的每株草皆是坚韧无比,拽的时候也善使巧劲,几个回合下来已大获全胜。淳儿急得说她耍赖,陵容假意生气,又挠她痒,又抢她的钗子。我们三人闹作一团,头发散乱、衣裙沾泥也不管,直笑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岔了气。
回到宫内坐下已临近傍晚。淳儿灌了几大口茶,佩服地说:“安姐姐斗草好厉害,想必从前在家里常玩。”
陵容笑道:“那些姨娘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从来不肯跟我玩这些,我只能一个人待在屋里刺绣唱曲度日。他们斗草时,我便偷偷躲在墙角,左右手互相玩。”说着,拿绢子掩了嘴又咯咯笑了起来。
我蓦地想起陵容吃苦杏仁自裁前说的那些往事,心里不由酸涩起来。淳儿仍是一派天真:“安姐姐有我陪着,以后再不用自己和自己玩了。”
陵容脸上有动容之色。淳儿不觉,只道:“安姐姐方才说自己常斗草、刺绣、唱曲。这前两样我都见识了,不知唱歌是否也如此好?”
我也接话道:“难得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妹妹不妨清歌一曲助兴,也是锦上添花了。”
陵容害羞道:“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敛了衣裳,清了嗓子,一曲《金缕衣》娓娓唱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也算听过陵容唱歌很多次,但哪次也不及这次青涩纯洁、清新脱俗,当真如一块明净的璞玉。我由衷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妹妹如此曼妙歌喉,竟瞒得我们好苦。“
“打进了宫起就再也没唱过,技艺都生疏了。姐姐……当真觉得妹妹唱得好吗?”陵容声音细小,手指绞着绢子,眼里悄悄流露出一点紧张。我看她小心翼翼期待的样子,连忙笑道:“岂止是好,简直如同天籁。你若不信我,便问问淳儿,她是最不会骗人的了。”
淳儿听得入迷,眼神还是呆直的,听我叫她名字,才回过神来道:“我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歌声。小时候听兄长背诗,说什么……什么芙蓉花哭了,兰花笑了……”
我忍俊不禁,打断她的话:“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什么哭了笑了,说的跟花朵成了精一样。”
“我不及莞姐姐有才学,只知道安姐姐唱得是极好的!”
陵容红了脸,道:“淳儿惯会哄人高兴的。”却忍不住洋溢起亮丽明媚的笑容,眼眸活泼泼如一汪泉水,清澈无比。我忍不住想,陵容虽敏感自卑,可骨子里并不是什么极恶之人。我若发自内心对她好,想必她也会捧出一片真心。况且皇后总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我要是好好提防,应该不会被她钻了空子。这样想着,心里已暗暗有了主意。
“外面雨下得这样大,小主真的还要出去吗?”流朱试探地问着。
我整了整衣裳,道:“果郡王约定今日共赏曲谱,我岂有爽约之理。走吧。”
“可是……”“去取伞吧“
流朱迟疑半晌,终于道了声“是”。我又叫住她:“对了,我嘱咐你不能将我与果郡王相会之事告诉任何人,可别忘了。”
“奴婢记得牢牢的,连浣碧都没告诉呢。”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秋千处并无一人,只有雨滴落在其上如溅珠玉。流朱小心地说:“小主,果郡王......怕是不会来了。”
“不,他一定会来。”我迎雨而立,眼神遥远平静。
我是必得等下去的。皇上生性多疑,我若一直同假借果郡王之名的皇上相处,只怕没有曹琴默的挑拨生事,他自己也会起疑。如今既没有余莺儿的顺水推舟,这层窗户纸便只能由自己来捅破了。
油纸伞小巧,我身上还算干爽,而流朱已湿了半边肩膀,我愧疚道:“委屈你了,白白在这里陪我淋雨,回去我让槿汐给你熬碗姜汤喝。”
流朱眼睛晶亮地看着我,语气轻快:“哪就这么娇气了。流朱一直都是追随小主的,以前在府里是,如今在宫中也是,从不曾有什么委屈。”
我心生感动,又向四周到处张望,见不远处有座假山,中间形成一山洞,想来可稍稍避雨,便携了流朱过去。良久,秋千处有人影闪动,流朱欣喜道:“小主,有人来了!”
我凝眸一看,原来是苏培盛,便连忙冲流朱比了噤声的手势,小声说:“别出声,只是个小太监。”
苏培盛匆忙离开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前面是皇上和执伞的苏培盛,后面是侍卫和仪仗。雨声潇潇,隐约能听到皇上和苏培盛的对话。““皇上,奴才刚才来看过,这儿的确没人哪。”“下这么大雨,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眼见他们准备离开,我一把抓过流朱手中的伞轻掷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水花。果然皇上一行人停了脚步,苏培盛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示意早就吓呆了的流朱拿起伞跟上我,快步走上前去,惶恐跪拜:“妾身......臣妾甄嬛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你竟来了?”皇上的声音又惊又喜。
“臣妾等了许久不见皇上,刚准备回去。”
他将我扶起:“是朕不好,让你久等了。方才本已到了御花园,太后突然传旨要朕去寿康宫,才误了这许多时辰。”
“皇上一诺千金,冒雨赴约,臣妾不胜惶恐。”我垂眼细语。
皇上接过苏培盛手中的伞,轻敲了一下流朱的伞面,苏培盛和流朱即刻退下了。
他将伞稍稍向我倾斜,相对无言,默默而立,忽又上前一步牵了我的手,道:“躲这么远做什么,也不怕淋了自个儿。”
我轻声道:“皇上如何欺瞒臣妾。”
“不是欺瞒,朕只是不愿意让你因为朕的身份怕朕,顺从朕,献媚于朕。朕看重你也就是因为你的本性,如果你与她们并无两样,朕也不会如此重视与你的约定。”
“皇上心思缜密,臣妾愚钝,竟一点没看出来。”我又抬头急急道,“这里风大雨大,皇上实在不宜久留,还是快回养心殿歇息,再命下人煮了姜汤喝,方不至于受了风寒。”
一席话说得他浮起笑容,拍了拍我的手道:“朕走了,你怎么办?手这样凉,我撑伞送你回去。”
“臣妾怎敢让皇上……”话音未落,皇上已牵了我手往碎玉轩方向走去。
伞外是风雨,伞下是安宁。可我心中并无半点羞涩甜蜜的少女心思,只觉得两边的宫墙是那样红,那样长,像是没有尽头。
第二日,雨过天晴。皇上体健,安然无恙,我却遭不住受了风寒。皇上因要避疾无法来看望,只得命温太医为我尽心医治,又遣人送了好些东西。
“小主这病生得可真不是时候。”浣碧捧着一碗汤药,细细吹凉了递给我。
“我倒觉得正是时候。”
“小主何出此言?”
“这便是欲擒故纵的道理。对男人来说,越是容易到手越不会珍惜。我因得病,皇上无法过来相见,正是被吊足了胃口。”说着,我向浣碧眨了眨眼,“你可记下了?”
浣碧不解:“奴婢记这个做什么?”
我促狭一笑:“将来你成亲,也可用用这驭夫之术。”
“小主取笑奴婢!”浣碧跺了跺脚,脸颊飞起一片红晕。
“哪里是取笑,难不成你能一辈子不嫁人?”
“奴婢不想嫁人,只想陪伴小主身边。况且奴婢身份低微,原是配不上什么好夫婿的。”
我看她神色落寞,便收敛了笑意。浣碧这丫头心比天高,我若不给她吃个定心丸,只怕还要生种种事端。心头如此盘算着,放下药碗,郑重其事地说道:“浣碧,我带你入宫,就是想要给你留心个好人家,为人正室。不因别的,只因你是我的……亲妹妹。”
浣碧一惊:“小主……”
“还要叫我小主吗?”我和婉地笑着。
浣碧屈膝跪下,泪已盈满眼眶:“长姐……”
我扶她起来坐在我身边,柔声道:“入宫前夜父亲都告诉我了。”
“爹爹,爹爹是怎么说的?”
“父亲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叫我好好待你。我便想着,等你哪日寻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我会让你认父亲为义父,从甄府出嫁,你的名字便可入族谱,你娘的牌位自然也可以入甄氏祠堂了。”
浣碧泫然泣下,扑在我怀里:“我从不知长姐对我有如此打算。”
“父亲心里是有你的,我这个长姐心里也是有你的。玉娆年幼,家中也没有儿子,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咱们姐妹了。日后在宫中,你定要万事小心,切忌招摇,切忌轻信别人。否则万一被人抓住把柄,揭发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不但你我难以自保,恐怕甄氏一族都要被连累。”
我的语气严厉,唬得浣碧浑身颤了颤,忙不迭点头道:“浣碧与长姐同心同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往后定当谨言慎行。”我拾起她一缕鬓发别在耳后,浣碧擦了擦眼泪,眼里闪出一抹喜色:“如今长姐得宠,也算是熬出头了,父亲知道了一定高兴的很。将来长姐若有孕,娘家还可入宫探望。”
“不许胡说。我如今还未侍寝,你竟先想着有孕的事了。”我玩笑着佯装打她的嘴。
月色沉沉,不见星光。那边浣碧了却一桩心事,这边我却犹难安眠。眼前尽是入宫前父母殷切而担忧的面容,画面陡然一转,竟又是阴暗牢狱中硕鼠叽啾、宁古塔风雪交加、父亲面黄肌瘦一脸病容、母亲垂垂老矣鬓生白发、玉娆年幼的脸上满面风霜……
我霍然坐起,背上衣衫已被汗湿。
甄家此难,究竟何以躲避?
纵使这一次我可以提醒父亲提防瓜尔佳鄂敏,以绝后患,然而毕竟隔着一堵宫墙,我也难以保证能事事提点。皇上又最痛恨宫内宫外相互瓜葛,年羹尧和年世兰便是前车之鉴。一旦事情败露,那后果就远不是流放宁古塔那么简单了。况且父亲弹劾年羹尧与敦亲王有功,一直遭到皇上忌惮。哪怕父亲事事小心如履薄冰,也难保皇上不会再行兔死狗烹之事,那时甄家又该如何自保?
我心乱如麻,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内心燥热不安,便悄悄起身下床开了一扇窗。夜风清凉,指尖拂过窗扇上梨花的图案,恍惚间,不期然想起了桐花台的窗上镂刻的合欢花。
“合心即欢。合欢是温柔长久的意思。”
允礼已久不入我梦中了。
我曾跪着求他,求他带我离宫,带我走。我多么想同他远走高飞,从此终身所约,永结为好。只是我若远在天涯海角,又该如何保全甄家?我又是否敢赌一赌,赌甄家可安然无恙,我便无牵无挂同他离开?
我是不敢的。
有时我会想,为何此生不能从入宫前开始,这样我便会不顾一切与允礼结识,属意钟情。那样,我们不必亡命天涯,我可以风风光光地出嫁,做他的福晋,结为一双好夫妻……
生生世世,兜转轮回,或许我们的命数本就是无缘无份。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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