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坐在房间的窗户前面,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放在左手手腕上。手腕上有一条非常鲜明的绿色的脉络,我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我经历过人生当中最为痛彻心扉的失去。当死亡降临到自己咫尺之近时,我发现,那就像是把镜头靠得太近时,失焦了一样。
我站在电视屏幕后面,看着一个——人——的身体被慢慢推进熊熊火焰当中,那火焰如此炽烈,同时又如此冷酷。扑面而来,席卷而去。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直到今天,内心最深处的那把锁,早已锈迹斑斑,不得开启。
我对人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不明白,为什么孩提时代的经历,能够对人的一生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
“这很荒唐”,我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
“这就是生命的秘密,是我们无法掌控一切的其中一个证明”,另一个声音说。
我想起林奕含写的那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记得2017年4月,当得知林奕含在著作出版后不久,竟然选择上吊了断生命时,我第一反应是很不能理解——“你都把自己的痛苦写出来了,”我心里想,“来龙去脉都弄明白了,该宣泄的都宣泄了,这些发生在很久以前的痛苦,难道还不能化解吗?”
读完书之后,我想,死亡可能真的是她唯一的出路。
死亡,也是我对人生另外一个不能明白的问题。
——【二】——
九月,在驱车前往西藏的神湖“拉姆拉措”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片极其美妙的湿地,是那种相机完全无法记录下十分之一的令人震惊的美妙。我趴在窗户上,一面惊叹,一面忧伤地对同行的伙伴说:“我写不了游记了,我根本找不到语言去描绘这个,你能明白吗?”
对于死亡,对于“死亡”所不可避免关联的“爱与生命”的话题,我现在的感受就是这样:百感交集、千丝万缕,似有喷薄而出的话,又无一星半点可说。
我忽然不确定了。
在BBC的纪录片《西蒙的抉择》中,身患渐冻症并逐渐失去了各项身体机能时,57岁的西蒙坚定地决定赴瑞士执行安乐死。
亲友们悲恸难言,尤其是他的妻子黛比,哪怕能够多活一分一秒,她也想把他留下来。但她尊重他的选择,把自己的痛苦收拾起来放在心底。西蒙一直以为选择死亡是他一个人的事情,直到安乐死诊所的医生告诉他“你死了,你的痛苦一了百了;但是你的妻子,她要带着这份痛苦继续活下去。”
西蒙这才慢慢意识到,死亡原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并同意去了解安宁治疗的方案,这无疑让黛比喜上眉梢,仿佛又生出了新的希望。
直到有一天,西蒙试图上吊自杀。
黛比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忍受却不为外人所理解的痛苦,即刻帮他联系瑞士的诊所。安乐死将于几天之后的周一进行,比西蒙最初决定的日期还要早半个月。
“这很令人难过,但这是最好的安排。我爱你。”西蒙说。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一个人离开身后满是温暖和爱意的家园,从此独自踏上永不可回头的未知路时,最后一刻,是什么感受。
彻彻底底的孤独。
另外一部有关安乐死的纪录片《选择死亡》当中,年轻的英国男孩Andrew在执行安乐死的前一晚见了讲述人Terry最后一面。
他笑着说:“你知道吗?讽刺的是,我来瑞士的这几天,我发现我彻底爱上苏黎世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这儿的山,还有那么多美妙的东西,让我不禁思考,我真的必须要死吗?”
“你还那么有生命力,你为什么选择现在(走)?”
“我受了太久的折磨,我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最大的问题是,如果我现在不尽快选择安乐死,以后就没有选择了。”——安乐死有着极其严格的筛选条件,其中一条是,当事人必须神志清楚,且有自己的行为能力(喝下毒药或是按下吊瓶的按钮)。
“你觉得这是你的最后期限吗?”
“是的。”
“你仍旧会选择(明天)走吗?”
“是的,是的,完全确定。”
他们在主动面对死亡时的淡定的态度,令人震惊。
西蒙在按下注射按钮前的最后一刻,说了这么一句话:“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
这是一句我们耳熟能详的俗语:岁月不饶人。
《西蒙的抉择》——【三】——
看完韩国的纪录片《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我已经被淹没在泪水中。
茫茫飞雪中,89岁的姜溪烈奶奶一个人瘫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98岁的曹炳万爷爷在咫尺之近的地下,却根本已经去了光年之远。导演陈模瑛本只是想拍摄一部关于人间爱情的纪录片,却意料之外地在第十五个月,记录了爷爷的去世。
他们曾摘下花朵为对方插在头上,曾在溪水里淘气地溅水到对方身上,曾在扫落叶时忽然狡黠地捧起树叶抛向对方,曾在第一场雪降临之际喂彼此吃凉丝丝的初雪。老奶奶夜晚去上茅房,她说“我怕黑,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你给我唱歌好不好。”老爷爷就清清嗓音,摇摇晃晃地开始唱歌,在奶奶心疼又崇拜的眼光里宠溺地说“我等奶奶,怎么会冷呢。”
前半段有多么快乐与浪漫,后半段就有多么哀伤与残酷。
爷爷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他整日整日地躺着。屋子外面下着阴冷的雨,奶奶从衣橱里收拾了一些爷爷的衣服和被子,赤脚跨过了外面走廊,走到隔壁的烤火间。
她把衣服被褥放进火里烧,喃喃自语,不住地拿手抹泪。
“爷爷要先去前面开道了,他来接我的时候,我就拽着他的手跟他走。我怕太重了他拿不动怎么办?他连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分不清楚,我要给他整理好了……”
我知道此时此刻,她最痛的不是爷爷的离去,而是没能和爷爷手牵着手一起走;就像七十多年来一直的那样,手牵着手。只有你在,我才心安。
《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在遇到Coast先生之前,我对于生命的态度一直是悲观的,是那种“再看看前面还有什么吧”所以才继续又活了下去的那种悲观的心情——很遗憾我的基因代码似乎不那么励志,但我现在明白,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没有什么是对的或错的,一切都是自然的。
直到遇见他。
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是因为你,我才爱上了这个世界”。
因为贪恋这份幸福,令我每每在看到生离死别的画面时,泪流满面。
我不能想象,有一天死亡会将我们分开,不能,仅仅是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就会让我受不了。但是,我又发现,当我偶尔因为个人原因陷入抑郁情绪时,当我开始否定自我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时,我会生出不愿意拖累他,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以及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会有更为幸福的生活等等之类的想法。很糟糕,是不是?但那是事实。
那也是为什么我忽然间理解了,已经拥有了美满婚姻和灵魂伴侣的林奕含,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
被爱,让人留恋生命;与此同时,爱,让人抛却生死牵绊。
生与死,本来是最为自然也是最为简洁的生物现象,然而因为有了爱,一切都变得无比地复杂,无比地难以解释。
《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三】
从未正视过死亡,从未承认它的存在,从未接纳过它。
当我认识到这个事实时,我发现自己就像是在掩耳盗铃。
我对人生有很多很多的困惑,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我一个人的困惑,后来我发现每一个人都是困惑的。
在西藏的时候,我去了珠穆朗玛峰的大本营。在海拔5200米的高度,夜晚的气温可以达到零下十几度。凌晨时分,月亮已经渐渐落下,夜空变得沉黑,我和另外一个伙伴走出帐篷,裹得像两只狗熊。
满天的星空,可以清晰地看见银河,我们仰着脖子,站在那儿,搓着手努力辨认星座。珠穆朗玛峰就在不远处,即便是在夜晚,仍然清晰可见,从这儿看去,感觉似乎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三角的山尖似乎也只有百米的高度。
珠峰上迄今还散落着两百多具尸体。我不禁发问,那么多人,即便知道要冒着死亡的风险,仍旧要攀登世界高峰,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看过2015年上映的,改编自1996年真实事件的电影《绝命海拔》,你会惊讶地发现,当这个问题被抛出来时,所有在场的登山者的回答,出人意料地,都是那么的没有说服力。
这些要去挑战极限的人,出发点根本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那么“高尚”。有些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空虚,有些是自我价值和自我存在感的失落,有些仅仅是一种好胜心(譬如说“因为已经征服了六座,所以肯定要征服第七座”这样的理由是什么鬼?)。
我甚至怀疑,人类是不是该进入下一个阶段的进化了,身体里老一套的基因,运行了上百万年,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是不是已经太过时了?
那些征服欲,那些好胜心,曾经是在残酷的丛林社会里生存与繁衍的必需的本能,到了如今,却仿佛成了一套无形的禁锢内心的枷锁。
野蛮人只要考虑活下去就好了,现代人却在追寻“生命的意义”的过程当中彻底地迷失了。
【四】
最近有一篇题为《当我要上养老院的时候》的文章流传甚广,一位老人即将卖掉房子,搬到养老院去住。在整理行装的时候,他写了这篇文章。
我觉得他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关于生命的终极问题。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指的是东西多。过日子针头线脑什么也少不了,箱子、柜子、抽屉都装满了各种日常用品:四季的衣服,四季的床上用品,堆积如山;我喜欢收藏,邮票集了一大堆;紫砂壶也集了百十来把;还有许多珍藏的小件物品,什么翠、核桃等小把件、掛件,还有二条小黄鱼。
特别是书,整个一面牆的书柜,装的满满的。
好酒什么茅台、五粮液,洋酒,也存了几十瓶;还有全套的家用电器;作饭的各种器具,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各种调料,再把个厨房也塞的满满的;还有积攒的几十本像册......
看着满满的一屋子东西,我发愁了!养老院只有一间屋子,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沙发,一个冰箱、一个洗衣机,一台电视机,一个电磁炉,一个微波炉。根本没有存放我这些平生积攒的财富的地方。在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的这些所谓财富都是多余的,它们并不属于我!
我只不过是看一看,玩一玩,用一用,它们实际上只属于这个世界,轮番降临的生命,都只是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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