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县的越国墓葬群正在发掘中,现场情况目前皆是机密,本来我们不应该入内参观,但老师们还是为这个夏令营争取到了特例。一般来讲,无论什么规格的墓葬,只要考古学家的工作没有结束,内部记录与资料就不能透露给外界。
我以前进入过很多暗道幽深的王陵、皇族墓穴,也参观过更古旧的墓坑,但那都是在遗迹被开发为景点以后。和大多数人一样,等我们被允许见到它们时,发掘工作者早已深藏身与名,最多在展板上留几张「现场照片」以为落款,却鲜有人投去目光。毕竟,文物洗了澡,端坐于玻璃的流光之后,吸引力比发掘场面的照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模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因此,能展示的成果,比如修复后的器物之美和历史解读,并不属于发掘者。于是田野发掘要么被外行参观者直接忽略,要么人们对这个过程的全部认识来自小说和影视,尽管它们可以相当优秀,但总归经过艺术加工,不纪实便一定会美化或妖化挖掘工作。更有想当然的人,把考古发掘直接等同于挖坟盗墓,这对发掘工作相比考古其他环节很不公平,对考古学家也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他们或许对洛阳铲的用法谈得头头是道,可是,假如给他们一人一柄,他们会怀着敬重历史的心,把它下在正确的地方吗?然而情有可原的是,田野发掘工作离平常人太远了,隔着机密保护机制,人们从艺术作品里看见什么,或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事,就以为实际上是怎样发掘的,但没有经过专业培训还是差得太多。
以我自己为例,我听说了无数件馆藏文物的身世,但并没有人告诉我,用于救出它们的手铲怎么拿。今天,我看了看发下来的手铲,形状完全像花匠松土的铲刀,而我前不久在流浪猫站做志愿者时,恰好用了这款工具把板结的猫砂铲碎。我喜欢迅速铲松土块、刨大坑,然而考古发掘需要的,是一层层剥笋衣似的刮,以找到不同土质的交界面,那就是人类活动的痕迹。
我因上过许宏老师的《何以中国》人文课,而了解一些发掘工作的面貌,尚且不知怎么操作,何况完全接触不到发掘过程机密的大众呢?人们只能用自己的所见所闻,加一些想象,凑成「我以为考古是这样」,但我们也想知道,那些前朝墓穴到底是如何重现天日的?大家对考古的美化或妖化,归根结底还是科普不到位。
真正的墓葬机密归机密,体验却是可以亲民的。博物馆中来一堆土,旁设全套工具,同时安排有人讲解,参观者可以模拟开探方、刮土层,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误解了。
嗯,前面这些说得有些长了,并没有涉及安吉县越国墓葬群本身,那接下来写一下印象最深的事情吧。
工地内禁止拍照,意在不泄露信息。那么我也不仔细描述墓葬群的全景了,反正过几年挖掘结束也会向游人开放;在记录的层面,详细的文字和图片其实是一样的作用。
只说中央一座较大的山包,山脚下四周散落着小的墓穴。三四个墓坑中,有的没有石床,有的大块大块石板铺在坑底,有的石床里石块大小非常随性,大小均有。很遗憾这里的酸性土壤舔得墓主尸骨无存(四千年了,日积月累的腐蚀!),墓型和陪葬品也多被破坏,因此想要读出一些具体文化信息,是非常难的事。我问讲解的老师,石床中石块的大小是否和墓主生前地位有关,老师回答道目前学术界只能定论这些石块是不是就地取材,但确实还没有找出它们和墓主等级之间的规律。也就是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只是碰巧了。
历史的河流这么长,我们总会和一些太久以前的人,断了联系,音讯全无。考古学家只拿着他们留下的物件,却无从可寻他们具体的文化、为什么这样做,只能小心翼翼地做出推断。
我突然想到化学家亦是如此,尤其是早期,在元素周期律被发现以前,他们得到新的元素,掌握了它异于熟悉的原子光谱,却不知道它与身边关系的连结。或者,他们发现了某一条规律,但至今没有找到「为何如此」的答案。
考古学家与化学家,一个向过去探寻,一个向未来求索。这些文物、遗迹,又何尝不是构建成历史的分子原子呢。
我在参加考古营之前,以为终于要开始一次心心念念很久的科考之旅,不过三天过去行程仿佛更像人文游学,又不局限在「人文」里。科学知识,还是比较多的,去墓地并不是为了拜谒,风景、感怀也不是主要内容,因此游学日志里没有什么描写和抒情。我不擅长写这样的,写起来时而因不知措辞感到痛苦,只能尽量多写延伸的思考,规避流水账。感谢各位阅读点赞评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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