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略,乙亥秋七月)
可与言道者,其扬雄、谯定、张栻、来知德诸君子乎!然皆潜心默契,终身不出,雅以圣贤自命者。杨子➊胡为乎来哉?岂欲抱其所学于朝于市,如大圣人之辙环乎?夫贤如曾、闵,终身敝衣;康节当升平之世,安乐自娱,诚可谓知天知命者矣。大约道德、功名实属两途,安社稷已下天民一等,况志在功名,且难觏哉!吾谓杨子但当入深山,构茅屋,乐其天真,不复为功名计,斯善学道者也。杨子行矣,吾数年后明农于田,当复与杨子往还笑傲于山谷间,当不似今日之芒芒然。
➊此处指杨愧庵。
复书
性功、事功一也,故曰:“隐居求志,行义达道。”道德、功名分为两途,自是后来流弊。试看《大学》“正心”“诚意”而“齐”“治”“均平”,《中庸》“中和”“位育”“至诚”“尽性”“参赞”,此可是两途否?唐、虞不讲学,事功即是性功;孔门讲学,性功即是事功,故曰:“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
太史谓:“甲仁但当入深山,乐其天真,不复为功名计,斯善学道者。”斯殆有所为而为此言也。鄙人窃以为:人之学道,治境无法,治心有法,治得心方能处得境,不然居深山无益也。功名何碍于人?自己有所见,功名皆尽性至命之地,安社稷乃天民、大人之作用;自已无所见,不为功名计,无益也,此箕山、颖水间所以多藏枯槁辈也。曾、闵、康节自成曾、闵、康节身分,人各有志,勿庸强也。谓南轩、瞿唐潜心默契,则可也;高其终身不出,则不可也。扬、严与谯又当别论也。凡此皆为诸公究其学之大全,非敢隐隐为仁解也,虽然亦恐似算他家账耳。
甲仁所难者,在当下底一个心难治。自己见得,只要治了心,可以处富贵,可以处贫贱,可以居深山,可以居闹市,可以出,可以处,可以动,可以静。此道只在目前,本是易简,特人与之背驰,所以见其难。勋业、气节、才学皆性之散见,人得了原本,勋业即道也,气节即道也,才学即道也,否则止可名为勋业、气节、才学,而不得名为道。此汉、唐、宋、明以来,诸名人所以不著、不察而蔽于一偏也。至若有一等田夫、孺子、僮仆、妇女、负贩、佣工、樵夫、渔子之流,翻可与言道者,盖为他一时天良发露,于本性上不昏迷滞塞,这一息真本体便与天地圣人无二。故古人于道之所在,不分舆台、皂隶、厮役、臧获之贱,皆有所取焉。不宁惟是,一切万物且资之以为师,而况人乎?夫子曰“乾以易知”,此真“易”矣。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但人乍明乍晦,不能察识扩充,故见其难耳。
承序文见教,借此一通精深,使仁更有所进,庶不负七千里走京华就正于大君子之鄙心也。信手直书,意有未莹,还期摘其疵而垂训焉。少刻候教,再剖未尽。
又
此学不分时、境,处处可做。太史未免看作两段,有所等待矣。当下就要不芒芒,莫要数年后才不芒芒。待数年后才不芒芒,只这一个待心挨来挨去,便百年也不得不芒芒!
鄙人与太史相接六次,其欲效愚忠于高明者,亦颇信飞虫之弋获矣,而太史犹如彼云云,总之旧见陈习难忘也。相别之后,不卜会于何时,只求此心此理之同。苟其同也,虽亿万里之遥、亿万世之隔,如一堂共证也;否则同时同晤,亦徒然耳。伏冀太史参赞化源,黼黻[fǔ fú]宏猷。珍重珍重!
秋七月,会陕西略阳贡生刘子节于报国寺。子节曰:“言‘良知之学’,恐易人于禅。”予曰:“‘良知’在人伦日用眼前事物上认取,致良知’即在人伦日用眼前事物上下手,如何怕入于空寂而为禅?”
与子节晤移日,子节天真盎溢,予亦忘倦。子节曰:“如何是致良知’底实际?请先生明明指点。”曰:“吾两人相对这半日,有一念之杂乎?”曰:“无。”“有一念不真乎?”曰:“无。”“神气昏塞乎?”曰:“否。”曰:“即此便是‘良知’,便是‘致良知’。人每息无不是他主宰,无不是他流行,常常发露,只要人自家认取。”
子节问下手。曰:“当下就要下手,更待何时下手?”子节曰;“初学也须有个层次?”曰:“实无层次。但从生处做,失后做,破坏后做,不得一下应手,或乍然应手,不得常常应手,这便是层次。其认定本体去做,一丝即具全体,全体不外一丝,一明一切明,实无层次。‘生知安行’是这个本体,“学知利行’也是这个本体,“困知勉行’也是这个本体。这个本体是甚么?是‘诚者天之道’也,是‘天命之性’也。‘不思不勉’,是本体上底工夫;‘择善固执’,虽用思勉,亦是本体上底工夫。‘人一己百,人十己千’,都是不犯丝毫手脚做作。若起手认不真本体,又有甚工夫可做!一眼要到➊,一脚要踏着。”
➊据程德全覆刻光绪丁丑桐城马氏本《愧庵遗著集要》可知,此处疑应补一“看”字,即“一眼要看到”。
与子节剧谈,合州贡周钧和适至。钧和曰:“既无层次,如何孟子说‘善、信、美、大、圣、神’?”曰:“论功力应手、不应手有层次,论在本体上下工夫无层次。且问圣人化神底事,在何处见得?”钧和曰:“神化就在善、信里究竟。”予叹曰:“至哉,钧和之言!可见离了善、信,别无化神。这本体原是无层次底,但人破坏之后,不善、不信、不美、不大、不化、不神。今日在本体上用功,不得一下浑沦应手,便是有个善、信、美、大、圣、神底阶级;非限定善时不可化神,信时不可化神,美、大时不可化神,固必要善而信、信而美、美而大、大而化神;亦非限定善而信、信而美、美而大、大而化神。见道底人不滞于言诠,这性命之理非言所能尽,圣贤是万不得已指点。只要在性上见得真,自然于圣贤底话若决江河。”
子节又问收敛、发散。曰:“人身与造化是一般,都同这个消息。人之本体本用自会收敛、自会发散,自会收敛即发散、发散即收敛。但有私欲、意识间之,则千病万病生焉。人立心要收敛,收敛即是病;要发散,发散即是病;要收敛即发散,收敛即发散亦是病;要发散即收敛,发散即收敛亦是病。”
夏四月朔十日,入西洋天主堂,看所画神像活活如生,俨然人现镜中,喟然曰:“到处神灵,有开其先者。”
测景台钟应时而鸣。仁谓河南李友曰:“人生➊中有一自鸣钟,昼夜不爽,更神于此。”
➊据上下文义,“生”字疑为“身”字。
又指浑天仪曰:“这个法象运转,其机巧妙,出于人为。吾身浑天,不假人为。”
又指指南牌谓李友曰:“此牌当午时,不倚分毫。人心当无欲时,亦不倚分毫。心能不倚,时时正午矣,此是当阳真消息。故古之圣人南面而听天下,俱以此阳刚天体治心、治世。”李友叹曰:“我生平所未闻。”
所画神像手抱太极。甲仁曰:“一切万物,含灵禀真,俱是如此。但人能宏道,所以为天地主宰。”
十一月归,语悟性浑天之制,曰:“看此旋转,四时、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度数纤毫不差。”悟性以手指胸云:“占天者,看他才不差。我只看我,这天自不差。”
人心堕于物欲,不化神;障于意见,不化神;封于情识,不化神;着于知解,不化神;域于方所,不化神;震于气魄,不化神;簸于聪明,不化神;正、忘、助,不化神;意、必、固、我,不化神。
化神原是家常茶饭,凡夫息息是不化、不神。
夏五月,友人约往报国看古董。予曰:“我要看一物,不知有否?”友问:“何物?”曰:“我要寻个古董,不落色象,辉天辉地,不着方所,亘古亘今。”友瞿然曰:“这个物那里有?”予曰:“却是个个有的,只出不起价。”
饭店内,遇苏州贡生张毓成,予话及长寿买饼事。长寿一日拿钱买饼,信手拿来,不多不少,叹手神妙。予曰:“这是勉强做得来么?”寿曰:“勉强做不来。到这所在,小人也不知。”予曰:“此岂你知所能知得到!”予于此益信“及其至,虽圣人亦有不知”并“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毓成叹曰:“买饼细事,先生与仆夫说至此,元之又元,微之又微。”
记人之过,即是我之过;记人之恶,即是我之恶。此际极能昏迷真性,阴流密布,令人不觉。可畏可畏!
心中不沾染一毫,便是圣人。如何到得不沾染处?
要不沾染,早已沾染了。
“真诚感动天地鬼神”,此言虽是,尚隔一层。悟性云:“果真诚了,我就是天神,天神就是我,还说甚么感动!”
神妙万物,万物莫知其然而然。
人不神,总是滞于物、囚于识。
“三省”即是“一贯”,未悟只见“三省”;“一贯”不外“三省”,既悟只见“一贯”。
王钟山(名时昌,荆门人)曰:“孔子与门人不言‘一贯’,惟与曾、端两人言,若颜子又不消言矣。”予喜曰:“钟山此言,从何处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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