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济南大雨夹雪,湿气和寒气直逼室内,寝室内因而水淋淋的一片,潮湿不已。在最适合穿着拖鞋滑倒的天气,室友的确很不幸地滑倒,把左手掌心划了很深的口子,大半夜在医院手术缝针,左手缠了厚厚的白绷带,两个星期后才能拆线。而我们也在接她回来之后的凌晨三点,倒头大睡。
翌日早晨,临近中午时,我从图书馆回来,推开寝室门,便传来室友的声音。
“你可不能吃酱油,怕留疤。”
“不要吃辣椒,海鲜,鸡蛋,这些最容易发。”
“需要打水吗?我给你打水。”
“你上上铺也不好上了,你就安心住在我的下铺吧。”
“你们对我真好,谢谢你们。”
听到这些话,心里暖暖的,也不禁感慨,左手作用真强大,滑倒了,竟然这样不方便。很多事,只有失去过,经历过,才会体会到它们的珍贵。
那时,不幸滑倒的室友并未梳头,散着头发,我便拿了梳子,提议给她梳头,她欣然应允。
梳着她头发时,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我的姨妈,那个多年前因工厂失误,而失去右手的女人。不禁愧疚万分,倒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给她梳过头,只是突然明白那么多年里她的不易,和我的不懂事。
小时候,因为爸爸妈妈出外务工,我和弟弟被辗转地送往了几个亲戚家带,最后才在姨妈家住下来,这一住,便是十年。姨妈两个儿子皆在外面工作,我和弟弟到他们家时,家里由两个人变成了五个人。自从没了右手,她便剪去了她的长发,留着极短的头发,便于梳洗打理,梳头时,只需要简单地用梳子勾几下便可,而刷牙洗脸时,也不用担心有头发垂下来。而那时的我太小,并不理解。
她家在小小的村庄,房子旁边便是一片大大的湖塘,夏天每天早晨都有早起去洗衣服的妇女,她便是其中之一。夏天的早晨亮得早,她五点便起床,那时天还泛着蓝,一片寂静,只有鸟叫。那时,我无法想象她一只手洗衣服的场景,好几次我说我去洗,她总是固执而又不客气地说到:
“你能洗个什么啊,洗得又不干净。”
那时的我带着孩子的稚气,被她不领情地责骂一顿,心里极其不满的,只好忿忿离开。她似乎总是这样地厉害。 那时的她洗洗刷刷,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扫地,洗衣服,洗碗,抹桌子,她不让别人干,不让我干,总是忙忙碌碌,一天忙到晚,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所以家里总是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因为手不方便,她穿的衣服都是容易洗的,夏天时,她总是穿着那宽松的可以外穿的睡衣,长长的袖子,用来掩盖她从手腕那里失去的右手。
后来才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愧疚,失去了一只手,给她的丈夫和子女带来了太多的负担,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她责备自己,变得极其易怒,爱发脾气,说话毫不客气,所以总是不想麻烦别人,却总是想着弥补过错,她的小小自尊变成了一根根的刺。可是那时的我却极不喜欢她,太难相处,总是把人说得一无是处,无地自容。 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病,一种永远不会好的病,谁也治不了,她活在愧疚之中,再也走不出来。
每次吵架,她都念叨着:
“我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她极其地瘦,瘦骨嶙峋,吃饭也吃得少,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她舍不得对自己花钱,对子女,对我和弟弟,却是极其大方。她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会把你骂得体无完肤,而那背后却是满满的深情和爱。
有时家里只有我和她吃饭,她总是喊我去帮她择菜,切菜,帮她生火,那时的农村并没有天然气,她家就是那种古老的烟囱和大锅,所以每次姨父不在家时,我便要帮她烧火,而她则用着她不便的左手做饭。可惜那时的我太小,沉迷于看热播的动画片《小鲤鱼历险记》,而且那天正好碰上大结局,小鲤鱼马上就要越过龙门了,而到后来,我也不知道小鲤鱼有没有越过龙门,小美美有没有和小鲤鱼在一起,他们有没有打败癞皮蛇……所以那时非常不情愿地去厨房。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的太不懂事了。虽然不满,却还是被她的厨艺折服。她用左手做的饭却是真的很好吃,而她总是会用家里的土鸡蛋给我煎蛋吃,自己却不吃,而每次,我都把蛋黄挑给她,说我不爱吃。那时的我,分不清我是爱吃蛋黄还是不爱吃蛋黄,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暖暖的。
后来,我习惯了她的一切,她的用左手做饭,吃饭,洗衣服,做家务,习以为常,以及洗澡。夏天的傍晚,她洗澡完,总会把我喊去她的房间帮她搭把手,帮她把内衣系好,那时,太懵懂,总是羞涩不已。只记得,内衣已经很旧了,泛着黄,接口的地方已经有点生锈。看着她下垂的乳房,极其纤细的身躯,有时会不禁想少女时的她的模样。
而后一次偶然,在她布满灰尘的梳妆台,我不经意翻到了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留着斜斜的刘海,梳着马尾,用手扶着下巴,眼睛里放着光,穿着带花的裙子,真的是一个标致的美人。那照片已经有点磨损,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那时的我心头一震,鼻子有点酸,眼泪也流了下来。不禁想到,曾经的她有着最美的年华,最好的青春,和最好的自己,她温柔,便温柔了那人间的四月天,她一笑,世界都变得明亮了。她期待着爱情,期待着春日熹微的阳光下与自己心爱的人相遇,与他白头偕老,为他生下孩子,而后相夫教子。而如今,这一切,却难以实现。后来的事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准备好幸福,灾难就已经来了。她变得不像自己,暴躁难安,她害怕暴露她的缺陷,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所以用仅有的刺维护着自己,她就像刺猬,到头来,总是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印象最深的那次是我考上重点高中,她欣喜不已,便送我去学堂,那时正好赶上下课,人很多,在食堂门口,她跟我说话时,下意识拉了拉她的右手衣袖,拽紧了揣进了裤兜。我知道她怕别人看见,也怕别人嘲笑我,她以为我没有瞥见,其实我都看见了。她走之后,我便哭了一场。她的脆弱和自尊,总是小心翼翼,那天之后我便慢慢长大,慢慢地去包容她,去爱她,尽我所能地去爱她。她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她不是我的母亲,可这个女人,一开始让我那么讨厌的女人,却让我想保护她一生。
十九岁的我在济南,并不能留在她的身边,而我也在岁月里,细细回首着那些光阴,渐渐地理解她的爱,理解她的不易和自尊。我记得那里的每一片山林,记得他们家后山的翠绿的竹林,记得年年四季果蔬飘香的菜园,记得飘着稻香的季节,记得那碧绿的湖水和稻田成排里的白鹭飞翔,更记得,有一个女人,爱我如生命。若是人生可以重来,我依旧愿意,住进你的家里,被你嫌弃,聆听你的话语,因为我知道,那是爱的痕迹。现在,我愿为你遮风挡雨,爱你全心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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